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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夏天(长篇小说连载 五月 八)

  八

  

  这一夜的暴风骤雨对某些人可能毫无影响,但对刘安——这个刚成年、又身居陋屋的中学生来讲,可以算作一种灾难。雨太大了,是南京城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仅下了二十分钟,整个屋子已经泡在了混浊的水中。

  

  当时,刘安正在睡觉,直到雨水从瓦楞的缝隙滴落下来,把他的被子淋湿,使他惊醒了,迷糊之中,他喊了一声,“爸爸,漏雨了!”

  

  然而,半晌之后,没听到回应,刘安才想起夜里父亲没有回家,他知道现在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来应付眼前的局面了。于是,便跳下床,首先将床肚下浸泡在水中的书本搬到了桌子上,然后又打开门,设法将水排到外面,但是,当他奋力地将积水排到室外时,水又很快地重新涌了进来,水势也越涨越高……无奈之下,刘安只好找来一只脸盆,将它放到床上,然后又爬上了床,坐在一旁,发呆地看着雨水滴滴达达地落在盆里。

  

  老天爷像故意要显示自己的威风,它用最猛烈的电闪雷鸣和暴风骤雨撒向漆黑的大地,仿佛要把人们从沉睡中唤醒并重新洗涤一遍似的。

  

  这场暴雨是刘安记忆中最大的一次,他感到了恐惧,担心房子会很快坍塌,赶紧跳下床,干脆来到院里,可是,雨越下越大,外面根本无法藏身。突然,他想到自己已是成人了,暗自鼓励自己,“别慌,有什么好怕的!”他决定先试一下房子是否坚固,便用力推了推墙壁,发觉它还算牢固,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床上。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电灯熄灭来了,屋里一片黑暗,刘安企图把电灯重新点亮,然而,当他的手刚触到拉线开关时,便被电流猛击了一下,他哆嗦着抽回麻木的手,老半天也动弹不得,这一回,他真正感到了怕,觉得自己的精神顷刻之间便要崩溃了……

  

  但是,这种恐惧感仍旧是暂时的,尤其对刘安这样的男孩来说,他的天性就是胆大并无所畏惧,他心里明白,这场暴雨再大,也会很快过去,就像高考再恐怖,也会过去一样。现在,在他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只有一个方法——耐心等待!他该做的就是:等待着雨水慢慢退去,等待着高考快快到来。

  

  刘安也开始相信时间了,‘相信时间’——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表现。

  

  一个半小时后,雨渐渐小了,直到凌晨,雨终于停了,天空变得晴朗起来,周围显得一片寂静。

  

  天亮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射进了小屋,刘安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屋里的水还没有退完,便仍旧坐在床上,正准备复习功课,手机‘嘟嘟’地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一看,电话是母亲朱敏打来的。

  

  “儿子,夜里的雨真大,早晨广播上说到处淹水,不少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交通受到了阻塞,城南有些老房子也被雨水冲塌了,市里正在组织抢险……”母亲的声音显得十分急切,“我很记挂你,你住在江边,地势低凹,家里淹水了吗?”

  

  “啊,怎么说呢……妈妈,我这里平安无事,一切都还算好吧。”刘安说话时,故意显得若无其事,不知从何时起他便有了这样的想法——自己已是男子汉了,用不着别人的同情和爱护,哪怕这种同情和爱护出自于自己的父母。

  

  “真的没事吗?”朱敏还是不放心,又问。

  

  “没事!”刘安的声音很大,如同冲天大吼。

  

  “那你现在干啥,吃过早饭了吗?”

  

  “我啊……坐在一条小船上。”仿佛有一张正儿八经的面庞凝视着自己,刘安觉得这张脸即刻板又可笑,不由想到自己该逢场作戏表演一番,于是便半真半假地唱了起来,“哈哈,我坐在一条小小的船上哟,我要驶向远方……”

  

  “一条小船?你的话怎么让我听不懂啊?!”

  

  “不懂就不懂吧,世界上有好多事是永远也搞不懂的。”

  

  “你说的又是理论问题吗?”朱敏问。

  

  “不!是生活问题!”刘安灵机一动,脱口而出。

  

  “安安!你大概想跟我逗着玩吧,上次是理论问题,我不与你争,但这次是生活问题,我是你的母亲啊,生活阅历无论如何也要比你多的多,你怎么能说我不懂呢……”朱敏的口气是严肃而又认真的。

  

  “是你搞错了我的意思……”刘安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了,变得开始认真起来,他解释说,“我真的坐在一条船上呢!你看,四周一片汪洋,我觉得自己的小船正在汪洋中驶向远方……”

  

  “哦——,我懂了,家里淹了水了,是吧!?”

  

  “差不多吧,到现在水还没有完全退尽……”

  

  “那——你暂时就住到我这里吧,待到雨季结束再说。安安,你今天就过来吧。”

  

  “不用!房子还很坚固,暂时不会塌的,你尽管放心好了,妈妈。”

  

  “这个……我可以放心,但是,今后你又如何打算的呢,可以告诉我吗?”

  

  刘安思忖片刻,说道,“考上大学之后,我将远走高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妈妈,你赞成吗?”

  

  “我完全赞成你远走高飞!我的儿子,早点儿离开吧,那个又低又破的房子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这么说,你同意我报考上海的学校了……”刘安不经意地顺口说道。

  

  经过短暂的沉默,电话里传来了朱敏的声音,“……我没有不同意呀,儿子,你不是自己选择了嘛,我同意!”

  

  “谢谢你,妈妈!”刘安挂上了电话。

  

  现在,他感到了饿,随即跳进了厨房,他知道家里还有点昨天的剩饭菜,没等他打开碗柜,一股恶心的馊味便扑鼻而来,饭菜早已坏了,而且长了白毛,刘安没有把它倒掉,他懒得这样做,这是男孩子特有的习性,他觉得干大事比这个更加重要,于是,便取出快餐面,将它放在碗里,浇上开水浸泡起来,然后又将书本及稿纸一一铺开放好……

  

  没等面完全泡软,刘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此刻,同样有一个人也在吃快餐面,他就是刘书学。

  

  昨天夜里,刘书学几乎就没睡着觉,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刘安,担心家里会出现糟糕的情况,同时,还有一件事也搅得他不得安宁,那就是张老板只让人送了床被子,并没有送夜宵,一整夜,他的肚子饿的嗷嗷直叫。

  

  天刚蒙蒙亮,刘书学见雨小了,赶紧跑到马路对面的通宵超市,买了两包快餐面,烧点开水,泡着吃了起来。

  

  这时,张老板已经来上班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刘书学,当他看到刘书学在吃快餐面时,不由地皱起眉头问,“刘工,你怎么吃这个啊,我让人送的蛋糕和大肉包呢,那也是可是百年老店‘刘长兴’的招牌食品啊,难道你不爱吃?”

  

  刘书学愣了一下,打哈哈地应付着,“哎,哎……吃这个也行啊。”

  

  张老板像猜到什么似的,眼光直盯着正在困睡的小学徒,突然,他一把将他提起来,“小豆子,你起来!”

  

  这个叫小豆子的男孩被吓坏了,战战兢兢地立在那儿,惶恐地看着张老板。

  

  “说,你是不是偷吃了师傅的夜宵?说!”张老板发起怒来,样子十分怕人。

  

  小豆子颤抖了半天,一下子跪在张老板面前,哭着说,“舅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小馋鬼,看我怎么教训你!”张老板伸手拎起小豆子,像抓一只干瘪的小鸡一样,连拖带拽地将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了。

  

  不一会儿,办公室里传来了张老板咆哮的声音,“你这个没骨气的小子,跪下来!对着关帝爷发誓,说,‘我今后再也不敢乱吃师傅的东西了!’……”

  

  紧接着,传来了小豆了战战兢兢的带着浓厚北方口音的发誓声,“我发誓,今后再也不敢乱吃师傅的东西了!”

  

  听到这样的声音,刘书学感到无比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无限感慨,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是在一家私人工厂,这样的事在航机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他企图过去劝说一下张老板,然而,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多做点工作为好,于是,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唐助理已经在那儿等他了,他问,“刘工,今天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刘书学摇摇头,说,“谢谢你,没什么事。”他朝外瞥了一眼,低声问道,“他会打他吗?”

  

  “打几下也不会伤到筋骨!”唐助理笑了笑,“都是亲戚嘛!再说,老板做的没错,中国人就得信奉孔孟之道!在关帝爷面前进行教育,必要时拳脚相加,小孩子多吃点苦头,才能更快成人!总之,人年青时生活的艰苦点好,刘工,你有这样的体会吗?”

  

  刘书学缄默不语,陷入了沉思——唐助理的话让他再次想到了刘安,担心他在这从未遇到过的暴风雨中是如何渡过的……

  

  “刘工,你在考虑什么,我说的过分吗?”唐助理见状,试探地问道。

  

  “哦,”刘书学像醒来似的,答非所问地说道,“我想……你说的是富有家庭的道理,或者是人们的一种愿望……愿望和实际生活是有距离的。”他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显得漫不经心。

  

  唐助理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一时语塞,他忽然发觉对面的这个人并非不善言辞,而是说话很有份量,便像研究器物一样两眼直注视着他。

  

  刘书学似乎觉察到唐助理的惊异,忙说,“对不起,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说的问题我们以后有空再聊好吗?”

  

  “好吧。”唐助理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走了。

  

  八点半钟,正式上班的铃声响了,‘张记泵厂’开始更加忙碌起来。

  

  张老板是一刻也不愿闲着的,他一边操作着那台刘书学修好的车床,一边进行测试。小豆子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快速飞转的车刀。

  

  张老板切削好一个金属套筒,并对它仔细测量后,高兴地笑了,连连叹道,“嗯,不错,不错。”仿佛话是对小豆子说的。

  

  然而,小豆子无动于衷,脸上毫无表情。张老板见了,若无其事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你看清楚了,这就是园,它的圈就是园弧。我们测量园,只需要测量它的直径就行了,来,你试着测量看看。”

  

  当小豆子接过套筒,对它一遍又一遍地测量时,张老板是心满意足的,这是因为:他仅花了一成左右的钞票便买到了一台崭新的车床,同时,这台机床还有了它的操作者,这个小豆子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三年内不拿一分钱,顶多吃点口粮罢了。

  

  这样两头便宜的买卖,以前是不会有的,张老板心里暗自高兴,觉得自己沾到如此的便宜,一定是时来运转了,于是,便清了清喉咙,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自编的京剧小曲,“时代变了,地气变了,一切都变了!变的我时来运也转了啊……”

  

  唐助理悄悄地走近他,轻声汇报说,“老板,我去过他那儿了,刘工总是在思考,好像心事重重似的……”

  

  “哦?心事重重……他说过什么话吗?”张老老板警觉地问。

  

  “也没多说什么,不过……他说过他更加适合做个工人。”

  

  “嗨!跟你一样是个头脑复杂的家伙呀?!”张老板旁若无人地说,“可是,我并不反对人头脑复杂,却最讨厌人会偷懒。一个人偷懒了,就不是好东西,起码这人不忠诚,你说我讲的对不对……”说完,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唐助理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对,老板,你说的对!”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他昨天加了夜班,是不是要记上一天,付他加班工资呢?”唐助理收住笑,问道。

  

  “你甭管,这事由我处理好了。”张老板思忖片刻,扔掉手套,然后朝刘书学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刘书学站在一张方凳上,面对墙壁正在工作,墙上尽是用图钉固定着的图纸,把它们连起来就是一张非常清晰的生产流程图。

  

  “嗨,没想到工作进度这样快!”张老板刚进门,便对刘书学大声说道,“刘工,快下来,休息一会儿,必须得休息一会儿。”他扶住刘书学下了凳子。

  

  刘书学的目光盯着图纸,他仍在思考工艺中某些不足之处。

  

  “啊哈,干的很顺手呀,出乎了我的预料!”张老板用赞赏的目光浏览了一遍图纸,更加高兴地说,“刘工,中午我请客,喝点小酒……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找托辞哟!”

  

  “可我……”刘书学低下头来,显得有些犹豫,“中午想抽个空回家里一趟……”

  

  “哦?”张老板思考片刻,问道,“难道你和‘大猎头’一样,看不起我的粗茶淡饭?”

  

  “不是。”刘书学面对张老板的热情,显得不好意思,“是因为昨夜的大雨,我怕家里的房子……可能会出问题。”

  

  “哦!房子有危险吗?”

  

  刘书学点点头,“是的,也许得该修一修了。”

  

  “妈的,航机厂是个大厂,你为它干了二十多年,竟没给你好房子?”张老板觉得不可思议,一阵沉默后,又接着说,“刘工,只要你在我这里好好干上三到五年,保证你的收入够买一套房子。走,你现在就跟我吃饭去,让我把计划透露一点给你……”

  

  刘书学站在原地未动,想了一会,说,“老板,饭就免了吧,我真的想回去一趟。”

  

  “如果我不同意,并给你双倍的加班工资呢,你还回去吗?”张老板试探地问,他觉得自己从内心讲是喜欢刘书学的,所以才这样问。

  

  刘书学莫明其妙,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个被领导和组织安排了半辈子的人,遇到这样的选择题,显得无所适从。他看了看张老板,发觉他的一双大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而这眼光中似乎并无恶意。

  

  张老板见刘书学仍在沉思,轻声说道,“嗯,难怪有人说你这个人心事重重,总是在思考什么的……”

  

  刘书学意识到自己缄默不语的作法可能会被误解,甚至于吃亏,于是,便低声说,“老板,这事我得想一想……”

  

  张老板哈哈一笑,说道,“晓得你要想一想的,其实,这事明摆着,我一向宽厚待人,不会不同意的。刘工,以后有事,急用个钱或者车什么的,尽管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别闷在心里!对了,路上还不好走,你现在就可以回去,走吧!”

  

  “谢谢!”刘书学心存感激,“我会把拉下的任务赶回来,一定。”

  

  “啊,既然这样,就不用说谢的客套话,刘工,你我是一条船上的弟兄啦!……”张老板说着,拽着刘书学出了‘张记泵厂’。

  

  这些年来,南京市对付自然灾害是有一套办法的,因为这座城市有着一大批优秀的人力资源——市政工人!几十年来,这批工人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即:在困难和灾害面前往往更能显示出凝聚力和战斗力,而他们所惧怕的却是无所事事!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数百棵倒在马路中间的梧桐树很快就被市政工人扶了起来,并重新固定好,路上的积水一扫而空,道路畅通了,公交车立即恢复了正常运行。

  

  刘书学顺利地搭上了开往郊区的汽车,很快便赶到了家里。

  

  这时,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去,他刚推开门,就听到刘安的声音,“爸,你到哪儿去啦?”

  

  “刘安!你还好吗?”刘书学上前就要抱住儿子。

  

  刘安挣脱他,指了指早已接满雨水的脸盆,说,“你看,家里都漏成这样了,这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刘书学心里异常难受,不由地喃喃自语,“我这去修,就去修……”

  

  刘安哼了一声,两眼斜视着他,对他说,“那你就找人修吧!”

  

  “房子是厂里的,我去找厂长,一定能修好的。”刘书学说罢,换了干净衣服,直奔厂区而去,他要来找陈副厂长寻求帮助。

  

  刘书学记得很清楚:这个分管后勤,掌控工厂房屋大权的副厂长曾经笑嘻嘻地向他说过,尽管放心大胆地到厂里来好了。

  

  但是,当他刚跨进工厂大门时,却被门卫拦住了。

  

  一个身穿短袖军装的年轻人对他大声喊道,“喂,站住,你找谁?”

  

  “找厂长,”刘书学随口答道,“陈东兴副厂长……”

  

  门卫推开玻璃窗,侧着身子打量着刘书学,用生硬的语气对他说,“对不起,今天全厂动员抗洪抢险,不对外办公,厂部通知任何人不可以随随便便进厂!”

  

  “那么……厂里的人也不可以出入吗?”刘书学收住脚步,不自然地问道。

  

  “你是哪个部门的?”

  

  “我?!……反正是航机厂的。”失去岗位的身份是难于启齿的,刘书学犹豫地说。

  

  也许是年轻门卫看出他并不自信,跑出门房,拦住他说,“让我看一看你的证件!”

  

  刘书学为难了,因为出入证已不知放在何处或是弄丢了,他想,进厂二十多年来,就没用过出入证,而现在,就在自己在最需要进厂办事的时候却被拒之门外,简直倒霉透了,于是,不得不耐心地解释说,“我有证件,但不知放在何处了……”

  

  “那么,请你打个厂内电话,找你的部门领导证实一下,请吧!”年轻门卫彬彬有礼地说道。

  

  刘书学的反应是激烈的,像被电击了一样,条件反射地冲着他大声叫道,“我没有部门领导!”

  

  “没有领导?……那就对不起了,请出示你的证件,”刚接受过军队教育的年轻门卫仍然不依不饶地说,“让我看一看!”

  

  “看什么看?!有证件也不让你看!”一股怒气油然而起,刘书学咆哮起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脾气,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反常?但,有一点他却坚信不已,那就是:哪怕拼了命,自己也一定要进厂里去的!

  

  但是,这个门卫依仗着年轻气盛,并不示弱,又追了上来,拽住刘书学嚷道,“我看你蛮横!”

  

  “不错!我是蛮横了,但,我还嫌蛮横的不够呢!”刘书学的眼里充满了血丝,握紧拳头,怒不可遏地逼近了门卫,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头正在发怒的狮子,张牙舞爪地欲把对方给撕碎了似的。

  

  门卫见状,一时竟慌张地不知所措。

  

  刘书学猛然甩开他的手,迈步跨进了工厂大门。

  

  “师傅,有人闯厂了,快来呀。”门卫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连忙跑进房间,一边对里屋喊,一边抓起电话就要拨号。

  

  门房里屋,一个谢顶的没几根头发的老工人听到动静,立即跑了出来。他是精密加工车间的高技师,刚刚被调到门房当了门卫。

  

  “哦,是刘工,有事啊?快!请进屋歇息一会,吹吹电风扇,外面天热。”高技师认出了刘书学,连忙对他打了招呼,然后又对着年青门卫斥责道,“他是设计科的刘工,快到里屋去,以后搞清楚了谁是谁,再行使自己的职责,知道了吗……”

  

  “哪有这样蛮的工程师?”小门卫小声嘀咕着,退到了房里。

  

  还没进厂门就遇到这样恼人的事,刘书学的心情相当不愉快。但,他听见了熟人打招呼的声音,一下子觉得宽慰了许多,心想,若不是这位高技师出来解围,也许一场血腥的冲突可能就会发生,而这是自己不愿看到的,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一种需要熟人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和上次进厂找李全面时生怕遇到熟人的心情完全不同,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和厂里的老同事保持密切关系了。

  

  “谢谢你的关照!”刘书学递上一支香烟,谦逊而又礼貌地向高技师表达了谢意。

  

  “别生气呀,刘工,他小子是刚来的临时工!嘿嘿,这边下岗的下岗,那边招工的招工,不过,这种事在社会上早已经见怪不怪啦。”高技师接过烟,笑嘻嘻地说道。

  

  “我不会生气,只可惜当领导的没他这样认真!”刘书学点了点头,心情也好了起来,继续说道,“怎么,你也调到了门房工作?你可是操作坐标镗床的好手啊!”

  

  “是啊,一直没生产任务,所以调来看大门了,老实说,这个岗位可有可无,我硬是争取来的,混碗饭吃罢了,再说,也混不了多久啦。”这个职称为精密机械高级技工的高师傅显得十分热情,“请,刘工!进来坐会儿吧,我们谈一谈好吗?”

  

  “不客气,高师傅,我还有点事……”刘书学犹疑片刻,还是走进了门房,坐下后,双眼凝视着高师傅,发觉这是一张粗糙的脸,略带单纯,并含有某种难言苦痛神情的脸,尽管脸上不时流露出一丝侥幸的神情——这是那些仍然留在航机厂的人才具有的一种劫后余生的神情。

  

  “你不是来要工作的吧,如果是,一个人来是绝对无用的……没人会理你!”高技师猛吸了一口烟,小心翼翼地对刘书学说道。

  

  刘书学摇摇头说,“不敢奢望,厂里无事可干,产品早被人拿到外面加工了。”

  

  “看来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高师傅叹息一声,显得无可奈何,思忖片刻,忽然抬起头问道,“刘工,你找到工作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但不愉快……”刘书学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总不如为航机厂干活那样舒畅。”

  

  “哦,很不错啦,刘工,我祝贺你,并希望你干出点事业,以后也好帮兄弟们一把。”高技师兴奋地说,“还是你好啊,兄弟!”

  

  刘书学见状,苦笑着说,“其实,还是像你这样为航机厂干活好啊!”

  

  “好也没多少时间干了!”高技师说罢,猛然发觉刘书学神情十分认真,不由自主地问道,“刘工,你还想为航机厂干吗?”

  

  刘书学陷入了沉思,没有吱声,这个问题使他很难回答。

  

  “如果真的想,我就告诉你一条路子,当然,这是将来的事……”没等刘书学开口,高技师继续说道,“去找陈厂长,我听说外商老板如果买了航机厂,很可能暂时委托陈头儿当代理人,到时候他有权决定人员的去留哩!我相信你这种技术好又肯干的人,一定会有人要!嗯,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嘛……”

  

  刘书学朝他摇了摇头,觉得他的建议仍然是一种奢望,起码眼前毫无指望,再空谈下去无济于事,于是,连忙起身告辞,“谢谢你的指教!不过,现在,我必须得走了。”

  

  “去找陈头儿吧,我听说,他现在正在库房的断墙那儿制止哄抢呢!”高技师大声喊道,他还想说些什么,发现刘书学早已拔腿跑远了。

  

  这时,年轻门卫悄然来到高技师身边,低声问道,“师傅,你真的希望他来上班吗?”

  

  “指个兔子给他攆罢了,嘿嘿,攆兔子是要有本事的,起码他得跑的和兔子一样快……”高技师咧了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齿。

  

  刘书学跑的确实像兔子一样快!

  

  当他来到厂部的小红楼时,一辆灰色的轿车从他面前飞驶而过,很快便开出了厂大门。这是厂里惟一上档次的汽车,是供厂领导用的。刘书学远远地看见赵志强坐在车内,他的银白色的头发尤为显眼,不禁感到怅然若失——心想,如果不被耽误,肯定会遇上赵总,若能得到他的帮助,一切就会顺利的多。但是,现在错失了这样的机会,只能怪自己的运气太差了。

  

  一道电光忽然闪了一下,紧接着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声,一阵狂风夹着细雨和大块的乌云也随之而至,刘书学抬头看了看天,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五月的南京随时都会有这种‘孩儿脸’的天气。他觉得事不宜迟,本应立即去库房找陈厂长的,但是,他想起劳资科长周济曾经找过他,决定先找她问个究竟,便飞快地跑上了厂部小红楼。

  

  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便是劳资科办公室,此刻,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

  

  刘书学来到门前,稍稍喘了口气,然后,轻轻地把门推开,四下看了看,发现周济不在,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而挂上墙上的空调机却呼呼地吹着冷风,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暗自嘀咕说,“……怎么没人啊?”

  

  “谁在说没人啊?!”一个脆嘣嘣的声音从电脑屏幕后面传来,说话的是劳资科的艾文书,她坐在那里摆弄电脑。

  

  她见刘书学仍在张望,放下手中的鼠标,不耐烦地问道,“有什么好看的!说话呀,你要找什么?”

  

  “对不起!找周科长。”刘书学连忙说,“……好像她找过我,不知是何事?”

  

  “很遗憾!这个……我并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来过电话了,因交通阻塞,所以不能来上班,要知道她家住在市里,离厂区很远!”和她的上司一样,艾文书讲话时用的是标准京腔,并竭力显出居高临下的感觉。

  

  “嗯,是蛮远的,不过……交通堵塞很快便解除了,不少人都来上班了……”刘书学看不惯这个小文书的神态,故意这样不紧不慢地说话。

  

  艾文书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严厉地说,“人和人不一样!懂吗?!”

  

  刘书学点点头,嘟哝着说,“确实如此,不过……但是,该上班的都得上班呀!”

  

  艾文书提高喉咙,大声说道,“怎么,想查领导的岗吗?!你有这个资格吗!”

  

  “哦,对不起,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周科长关心过我,我也得关心她罢了,这与资格有什么亲系呢!”刘书学感到原意受到了误解,连忙解释道。

  

  “你说些什么呀?刘工!”她的声音十分严厉。

  

  “我说她关心我,我也得关心她……”刘书学重复了一遍,眼睛注视着她。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好了,她身体不太舒服,可能病了,这下没事了吧……”说罢,她拿起鼠标,要继续玩她的电脑游戏。

  

  刘书学心里震动了一下,这是值得同情的,于是,他低声问道,“……她病的重吗?”

  

  “无可奉告!”艾文书的脸都没抬一下。

  

  刘书学想,也许自己的耐心会感染这个涉世不深的小文书,于是竭力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问道,“那么……她讲什么时候来上班呢?”

  

  “对不起,我不清楚,也无可奉告!”

  

  “你只会讲无可奉告吗?”刘书学也不耐烦了,压低喉咙问道。

  

  艾文书的双手一摊,用新闻发布官的标准姿态,清了清喉咙,说道,“非常遗憾!凡是我能答复的问题,我决不会无可奉告的!我再重申一遍,凡是我能答复的问题……”

  

  “对不起,外交官女士!我有问题也用不着你的答复了!”刘书学朝她眨了眨眼睛,没等她把话说完,转身便走。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心想,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只能用‘以坏治坏’的方法,给她狠狠一击……于是,他用力地拉住门把,‘嘣’地一声把门带上了。

  

  “垃圾!”女文书咬牙切齿地骂道,然后猛然将手中的鼠标扔到了地下。

  

  刘书学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心想这正是他想要得到的效果,这让他感到满足,尽管这种满足是用狡黠的手段得来的。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奔下了小红楼,眼下,最要紧的是去找陈副厂长派人修理房子,因为,马上就又要下暴雨了。

  

  他一口气跑到库房附近,发现周围一片狼籍,地上到处是泥浆和人们留下的脚印、车辙以及为数不多的碎砖瓦,而要找的陈厂长却不在现场。刘书学不由懊丧起来,心想,早知道这里的围墙断了一节,自己就该从豁口处进入厂区,这样也不至于和那个门卫小子有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了。

  

  正当他思索着准备去哪儿找陈副厂长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是刘工吗?你来迟了,事态已经平息了……”说话的人是后勤部的胡师傅,那个曾到赵志强家里闹事的人。

  

  刘书学认出他是厂里的瓦工,但并不熟悉他的名字,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师傅!”

  

  胡师傅叹息一声,抹掉额上的雨水,告诉他一个小时之前,由于雨水浸泡,造成墙基塌陷,这一段围墙倒了下来,很快就有人涌进厂里哄抢材料,当然是以附近的菜农为多,直到陈厂长和保卫科长来了,才制止了哄抢……

  

  “你收集这些砖瓦,是要修理围墙吗?”刘书学见他满身泥水,神情疲惫,关切地问。

  

  “没办法呀,厂长要求立即把围墙修好,我只好到处收集砖头用来修补墙体,厂里已很难找到新砖瓦了……”胡师傅显得十分无奈。

  

  一刹那间刘书学对这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工产生了怜悯之心,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那种实实在在的人,情不自禁地叹息道,“唉呀,你也很不容易……”

  

  “哪有容易的,就没人容易!刚才陈厂长就摔了一跤,差一点昏过去呢!”

  

  “是吗?!”刘书学吃了一惊,忙问,“送他到医院了吗?”他担心陈厂长如果不在厂里,修房子的事肯定又要泡汤了。

  

  “没有,他正在医务室挂水呢,连厂长也没钱到外面的医院看病了……”

  

  “哦,那我去看看他。”刘书学松了口气,迅速转身离去。

  

  胡师傅追上几步,对刘书学说道,“拜托你!见了他就说我记挂他,他是航机厂最亲民的人啦!”

  

  刘书学听了,心中暗想,他一定被自己的举动感染了,否则他是不会在别人面前说出真心话的。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好感!正是基于这种好感让刘书学再次确认自己寻求陈副厂长的帮助没错!

  

  然而,事情却恰恰相反——当刘书学在医务所见到陈东兴时,这位一边挂着药水一边和女护士谈笑风生的副厂长一见到他,立即闭上了眼睛,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刘书学见他的表情变化得如此之快,显得十分意外,因为他原以为这位亲民的副厂长肯定会热情欢迎他的,然而,眼前的情景不得不使自己的期望值大打折扣,心想,修房的事可能会遇到更大的麻烦,于是,便茫然地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思考起来。

  

  “刘工,是要看病吗?看病请交费挂号。”女护士对刘书学说,看来她也认识他。

  

  “不,我找陈厂长。”刘书学轻声答道。

  

  “你没看见呀,他的老毛病犯了!等一会儿等他恢复了,再来找他吧。”女护士朝刘书学做了一个请出去的手势。

  

  正是这个手势引起了刘书学的反感,他讨厌狐假虎威的人,便故意伸长脖子,嚷道,“对不起!陈厂长并没叫我离开,我只跟他谈一二分钟,总可以吧!”

  

  刘书学径自靠近陈东兴的病榻,低声喊道,“陈厂长!陈厂长!”

  

  一阵难耐的沉寂,陈东兴只微微动了动身子。

  

  “陈厂长!我是刘书学,你叫我来找你的啊。”刘书学的脸色涨得通红,恨不得赶紧离开让他窘迫不安的场面。

  

  “哦,小刘……”像垂危的病人被唤醒一样,陈东兴慢慢睁开眼,慢吞吞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啊?”

  

  刘书学见他发话了,像遇到了救星一样,迫不及待地说,“房子,我的房子漏的厉害,厂长,请您派人去修一修吧!”

  

  “派人?!我到哪里去派?”陈东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厂里的师傅下岗的下岗、解聘的解聘、失业的失业……没人可派啦!”

  

  “那,我怎么办?”刘书学自语。

  

  陈副厂长干脆地说,“去找老总呀,他才有权力做主,他若是同意了,别说修房子了,就是换个新房子也不成问题的。”

  

  “他出去了,不在厂里……”

  

  “那么,请你搞清楚,‘周末厂长接待日’来找他,他不会不答复的!”

  

  刘书学迟疑片刻,焦急地对他说道,“可你分管厂里的后勤啊!房子的事不是你管吗,还有,你说过……你一直就拿我当做老职工看待的!”

  

  “唉……我算个啥呢?一个替别人打工仔而已,比你也强不了多少,眼看也快要下岗的人罗……”陈副厂长长叹一声,闭上眼,陷入了沉思。

  

  一片沉默。刘书学尴尬地注视着这位自诩为‘打工仔’的厂长

  

  大约五分钟之后,他终于睁开眼接着说,“你应该‘周末厂长接待日’来的,我也好公事公办!”

  

  刘书学愣住了,他心里清楚,在‘公事公办’的理由之下,自己是没有脸面可讲的,于是,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说道,“是因为下雨,房子不能住人了,我没办法才来的……求您啦,帮个忙吧!”

  

  “哎呀!你要给我出难题啊……”陈副厂长叹道,又闭上了眼睛。

  

  刘书学站在一旁,不停地搓着手指,在耐心等待,尽管等待是默默无声的,他还是感到了屈辱的滋味,这滋味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但,他却把这种忍受当成一种考验了……刘书学想,也许是自己变了,变的又一次失去了男人的气概。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陈厂长终于朝刘书学伸手示意了一下,缓缓说道,“……只能这样办了,房子还是你自己修吧!你在厂里找点材料,拿出去修房子,如果有人不让你出门,你就说是我同意的,他若不信,你让他打电话找我证实,你看行不行?”他见刘书学心怀感激地看着他,接着又说,“其实,我这也是尽其所能了,冒犯寡头了啊!唉……怎么办呢,为了你嘛!”

  

  “谢谢!”刘书学想,这是令人感激的,也是最切实可行的办法了,随后,他伸手握住了陈副厂长的手,转身就走,握手的一刹那他意外地发现他的手十分有力,并不像重病病人的手。

  

  这一点让刘书学感到既奇怪又疑惑,他不明白短短的几个月来,厂里的人(当然也包括自己)为什么会变化的如此迅速和反常?难道真的是因为‘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吗?他百思不得其解……刘书学正是带着这种难以理解的心情在厂里四处寻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最后,他在锅炉房旁边,也就是靠近那个女职工浴室附近,找到了一些零碎的油毛毡,又找来绳子,将它们简单地扎成一捆,扛上肩,快步朝家里走去。这次他决定从断墙豁口处出厂,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一是豁口处离家较近,二是怕在厂大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当他一口气来到断墙处时,被胡师傅叫住了,“刘工,你需要油毛毡啊?”

  

  “是的,房子漏雨,用它修一修房子。”

  

  “哦,修房子用的……我这儿还有一些哩,你要吗?”没等刘书学开口,胡师傅便从库房旁边的一个大铁柜里取出一卷油毛毡,不声不响地递到了刘书学面前。

  

  “哦,谢谢!”刘书学本能地说道,接着问道,“你自己不用吗?”

  

  “我想,也许你更急需用,刘工,拿去吧,没事的!”

  

  刘书学感激地注视着他,发现他的眼里充满着真诚的目光,于是便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

  

  胡师傅脸涨得通红,木讷地说道,“我……手脏,有,有泥。”

  

  刘书学握过手后,就没再说话,他知道说什么样的感谢话也不能和内心的恭敬相比,就在他专注地看着他时,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皮肤黝黑、脸色暗淡的瓦工师傅有一颗发亮的金子般的心,他想,这样的人是很难改变的!

  

  一阵风忽地吹来,带来了豆粒大的雨点。当刘书学仍处在感激的思绪中时,胡师傅推了他一下,说,“零头雨过,龙头雨来!刘工,快回家吧!”

  

  刘书学答应一声,连忙将油毛毡扛上肩,踏着满是积水潭的小路回到了家里,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他还没有吃中饭。

  

  刘书学顾不上肚子饿的嗷嗷叫,找来梯子,爬上房顶,把瓦一块块地揭下,摞到一边,然后打开油毛毡,铺了上去,再盖上瓦。他当过工人,知道这是修房子最简单的方法,此刻,他惟一的想法就是不要惊动刘安,在他看来,刘安有更重的事。

  

  房顶上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刘安,他走出房间,仰头见到父亲,对他说道,“还是你自己在修啊?爸爸,你这样根本修不好的!”

  

  刘书学一言不发,仍在继续手上的工作。

  

  刘安看了一会觉得没趣,不屑一顾地说道,“哼!这房子早已不能住人了……还不如拆掉算了!你还修它干嘛?”他踢开脚旁的一块砖瓦,回到了屋里。

  

  刘书学见状,忽然发现刘安仍然还是个孩子,至少也没有长大成人,他不想多做解释,只想快快地修理房子,他要抓紧时间。

  

  当他把全部油毛毡铺在屋顶上时,忽然听到了刘安的尖叫声音,他在屋里大声喊道,“爸爸,厂里就给你这种油毛毡啊,这仍然要漏雨的。你看,上面全是小孔,我都透过小孔看见亮光了呢!”

  

  像一支利剑射进了胸膛,刘书学感到心头颤动了一下,而且在慢慢地流血,这是因为他一见到这些小孔,不由地担心起来,他生怕其中的一个小孔就是那个令他一辈子窝囊,永远使他无法抬头的小洞……他的脸色刷地红了,额头上泌出了阵阵虚汗,手脚也变得哆嗦起来,好在这一切并没人看见,儿子刘安还在屋里,这使他多少摆脱了一点内心的不安。当他竭力使自己平静,准备用余下的油毛毡将小孔补上时,忽然感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暗,紧接着脚下一滑,“哎哟”一声从屋顶摔了下来,幸亏他伸手抓住了木梯,才没有重重地摔到地上。

  

  听到一声巨响,刘安跑出了屋子。

  

  刘书学躺在泥水中,想转过身子,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狼狈相,然而,却动弹不得,他的一只手臂疼痛不已,接近于麻木了。

  

  “爸爸!你怎么了,是不是被电中了?夜里我就被电击了一下,到现在还感到麻手。”刘安惊慌地问道。

  

  “是吗?”刘书学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儿子,“让我看看你的手……”

  

  “没关系,上物理试验课我就被电到过,电压低就没事!爸爸,你被电打的不轻吧?要不要我帮你活动一下,我学过如何救助被电击中的人呢!”刘安总以大人的口吻说话。

  

  见到儿子,尤其是见他有所成熟的样子,总让刘书学感到宽慰,他支撑着坐起身子,缓缓说道,“我也没事,孩子!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电学工程师,哪里会被电击中!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他故意动了动被摔痛了的肩膀,然后用力地捶了刘安一下。

  

  刘安腼腆地笑了,扶起了父亲。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父亲的额头上增添了不少皱纹,头发也白了许多,一种难以言表的怜悯心情油然而生,他想,父亲已经开始老了,自己也该承担起生活的责任……但是,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不足于改变现状,那又能做些什么呢,说那些无用的安慰话吗,他又不愿意!

  

  想来想去,他只能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父亲……

  

  这是一双有着深褐色眼珠的年青人的眼睛,刘书学注意到了这双眼里包涵着的真情,和当年朱敏望他时的真情一样,无论如何都是终生难忘的,此刻,他感到了无限的宽慰与温馨,一时激动的竟喃喃自语起来,“孩子,你吃苦了!让你住这样的房子……”

  

  “别说了!我不觉得苦,也不在乎住什么样的房子,对我来说,它只是暂时的,就像一个中途岛!但对你,我的爸爸!你仍要住在这间破房子里,你以后怎么办啊?”

  

  刘书学摇摇头,坚定地说,“不用担心,孩子,我习惯了,已经习惯了!”说完,他用手托了托后腰,挺直身子,然后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一边对着他仔细地端详起来……他记得约有十年的时间没用这样的方式看自己的儿子了。

  

  “爸爸!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哦,对不起!我刚才忘记叫你的名字,而又叫你‘孩子’了……”刘书学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不自然地说道。

  

  “爸爸,我是你的孩子嘛!”刘安紧紧地抱住父亲,激动地连声喊道,“……永远是你的孩子呀!”他说话时,眼里涌出了淡淡的泪花。

  

  这时,天上‘哔哔叭叭’地下起了雨来。

  

  这一天,父子俩是在没有修好的房子里渡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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