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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再重逢(第十七章)

  只感觉一阵剧烈的疼痛,众人七手八脚的捏捏这里掐掐那里,身后还有一堆围观的人。最后大姐一把掐住人中,将她疼醒,迅速乘坐一辆空调的士回家凉快。

  中暑,在魏珺过往的岁月中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上海的数百万白领终日沐浴在舒适的空调之下,当四季走过时,内心的感受却是模糊不清,对室外大都失去了感知,更没有了抵御恶劣天气的抗体。而魏珺曾经终年将自己晒得黝黑,就是为了让身体产生抗体,却不曾想今年的疏忽和慵懒却让脆弱如此之快的乘虚而入。

  但这次却并没有让魏珺像其他中暑的人一样快速恢复过来,而是又像上次一样迷糊着,梦魇缠身。

  她又梦见张云祥送了她一束叫做“幸运的发现”的花;带着她到一个叫做普罗旺斯的树下听歌;牵着她的手追逐着好多悠悠的鱼儿的身影,直至小河边,然后他们永生难忘的初恋般的热吻……

  可当她再次回头看时,发现张云祥仍然站在高高的云端,脸在云端忽近忽远模糊不清,但却不曾消失,伸手想要触及,却发天上地下的遥不可及。她大声地呼喊着:张云祥,云祥,祥。

  空调发出轻微的声波辐射到她的身体让她感知,渐渐苏醒,凌晨三点。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冰凉的白开水,魏珺像焦渴的野兽一口牛饮而尽,咂咂嘴,苦苦的,像黄莲的余味。继续躺下,才发现从卧室的玻璃门上透撒进来几屡光亮,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尚文斌在乳白色的真皮沙发中蜷缩着,抽烟,一根又一根,一夜未合眼的疲惫在乳白色的包围中更显出十分的焦黄。尚文斌从来不抽烟也不嗜酒,家里也从来不备烟的,魏珺的心头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问,他是谁?

  她答,谁?

  他说,这还用说清楚吗?就是你梦里千呼万唤的那个人啊?

  她说,这……我……这是没有的事啦,做梦你也相信啊?

  他突然站起来捏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体说: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的,你上次非要一个人出去旅游就是要去约会他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她没有回答,两行热泪无声的冲刷了下来,像午夜席卷而来的洪流。他松开手,她渐渐松软得滑落到地面,任凭洪流将她冲碎打烂变成无形。

  他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声音低沉而哀伤:我终于明白了,去年你为什么突然有那么多的反常的举动,那么多。尽管我大度,可我不傻,原来真是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骗子骗人。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切也都停止了,死了,毁灭了。只有时钟跳动的声音。

  窗外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尚文斌行动极其缓慢的走到卧室,打开柜门,找了一件不是魏珺买的花格子衬衣和牛仔裤,一双黑色有雪白色耐克标志的袜子,准备出门。魏珺坐在地上一把抱住他的腿,将脸掩埋在他的裤绾里,啜泣道:对不起,对不起。罪恶感像原罪般,无法辩驳。眼泪一滴一滴滴落在黑色袜子的耐克标志上,雪白变成暗灰色,让他即将行走的脚感知。

  但尚文斌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右腿拖着左腿前行,拖着魏珺的身体前行,拖着麻木前行,直至门边。温柔的将她的双手扳开,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毅然决然的出门,只留下一声轰然的响声。

  背后,魏珺无声的眼泪变成决堤的海洋,咆哮着,从脚底开始淹没,直至头顶,然后是房屋,然后是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空间,然后是宇际,然后是整个世界,淹没了一切,一切的一切。但是,是他身后的世界,他只能奋力朝前行。

  在经过大半年舒适安逸的工作之后,魏珺的工作内容突然有了一个极大的变化:协助政府进行西部大开发,要将江南企业先进的管理理念传播到西部落后城市中去,并加强与民族企业的联系与交流,进而促进这些企业和资金对西部各行各业的投资和建设。

  尽管她们这个企业是一个现代私有企业,但仍然颇有几分政府背景,有幸乘上了这股大开发的东风,相信经过几年艰苦卓绝的拓荒之后,能够带来不可小觑的经济效益。这样一来,就要求大家必须走出这栋大楼,经常往返与西部各城市及乡村间,让魏珺顿时兴致盎然。

  而魏珺第一个所到的第一个地区是甘肃。第一天到达兰州,下榻在市北区的一家三星级的酒店。室内陈设十分陈旧,还发出一股呛鼻的腐臭味道。起先还以为是室内有死老鼠死蟑螂之类的东西,四处翻看,但后来服务员才告知:是从后面那个大烟囱里散发出来的。

  看时,烟囱在几十米开外发出滚滚的浓烟,向四处猛烈的喷射开来,似乎还夹带着一些杂尘,像雨点一样凋落在树叶上,发出吡啪吡啪的声响,树叶也不停地摇晃着,一直翻滚到黄昏时分,浓烟才渐渐淡开散去直至停止。就这样呼吸着这个城市第一晚的空气,一夜忐忑难安。

  一清早,浓烟又开始翻滚起来,魏珺赶紧在再次呼吸到更为浓烈的烟雾之前,乘坐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出城。远远的看着这数丈高似飙升的龙卷风一样的浓烟,天空灰朦朦一片,太阳也在孱弱和娇艳之间也在猛烈的挣扎着。心中好生一阵疑惑,怎么工业区与生活区这样紧密相连混为一体啊,看来首先要带来的理念就是城市的分区理念了。但这么大的一个理念似乎不是他们这个微不足道的企业所能够带来的,而必须靠政府的宏观行为,而且她接到的任务是要赶去永昌县香水镇的玫瑰花生产基地。

  接待的大叔告诉她,这个季节不是鲜花出产的旺季,早一两个月来的话,就可以看到较为繁盛的景象了。但今年的景象着实有些萧条,往年往全国各地发的花多达三百多吨,但今年却还积压着这么多干花。过早衰老的脸庞上,唯有眸子散发着商人智慧的光芒,但稳健之中掩藏不住焦躁。

  带她到鲜花批发站后院葡萄藤下,摆上茶具,吆喝着在厨房忙碌的老伴将烧开的水拿过来。并没有像在上海茶室观看茶道品评茶味的优雅,一个黑黢黢的历经锤炼的铝壶,向一个青花瓷壶中缓缓注入温热的开水,一股浓香便袅袅升腾起来,妩媚的仙女般钻入人的鼻孔然后又钻入人的脑海,一个老汉亲手哺育的仙女,载客人向人间天上漂浮,已然道出老汉的质朴与热诚。

  品一口,浓香甘醇;品两口,沁人心脾;品三口,唇齿留香。但与云南大理及丽江的三道茶的决然不同,是彻彻底底没有经过任何人工宣扬的回味无穷的感受。

  老汉将青花瓷壶的盖子揭开,说:

  “闺女你看,我们这里的玫瑰与其它地方的玫瑰不同,这里的玫瑰花朵小巧,色泽殷红,味道香甜,有自己独特的名称‘香水多枝半重瓣红玫瑰’,简称香水玫瑰。你知道玫瑰有那些用途不?”

  魏珺饶有兴味的睁大眼睛,静听其详。

  “首先当然是观赏了,这全国的需求量之大是不必多说的了;其次是提炼精油,当时我们苦水镇的精油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75%以上,每公斤鲜花的价格达1元,每公斤干花蕾价格高达50至70元,而玫瑰精油更是贵比黄金,烟、香皂、香水和高级化妆品的主体原料就是玫瑰油;再次就是用作香料,什么糕点啊、酿酒啊必备这些香料;然后就是提炼香水,不过我们这里提炼香水的技术不像法国那样精湛,只能提炼初级香水,所以很难有发展啊;然后就是你现在喝到的玫瑰花茶,你说香不香,好喝不好喝?”

  “香,好喝。”魏珺答道。

  “可那你说为什么这花越卖越不值钱越卖越难卖了呢?”

  “市场瞬息万变啊,你们也要随行就市才能够卖得好。”

  “你们文化人别跟我们说这么深奥的词语,我们老汉才读了几天书啊,简单点说就是外面的要求变了,而变成什么样了我们没有人知道,因为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

  “对,说到坎上了。”

  “那你说没钱出去该怎么办?”

  “所以我来了呀。”

  “你到是说说你能帮我们做什么?”

  “首先我要将这里详细的种植和加工以及销售的细节了解一下,回上海之后再对一些代表性的工业区域做一个调查,看他们现在的将来的需求有什么改变,然后写一份详实的商业计划书,跟你们达成一致后再给发达地区的投资方推介,然后再由他们跟你们详细洽谈细节。他们若愿意投资了,你们就有钱好扩大生产和销售了,若他们愿意提供管理和技术,那就是皆大欢喜了。”

  “对,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现在连写份稿子的人都没有。”

  二人像喝醉酒了的酒仙,人未醉就已经先自我陶醉起来,想象着美好的未来。

  就着样,在老汉的帮助之下,魏珺按照很多大型商业招标计划书的模式,每天往返与种植基地和批发站以及花农之间,像个专家一样记录各项数据和素材,调查现状,并乐在其中,将隐约的烦忧摈弃在九霄云外,企图让它自生自灭。

  回到上海时,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加上走之前的那一周多时间,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尚文斌了。按照尚文斌的个性,先前的恼怒应该已经烟消云散了吧,那么一切还能恢复往日的正常吗?

  轻轻打开门,期盼的看看室内,期盼看到尚文斌的身影。可室内只有令人恐惧的一片狼籍,似被小偷光顾过一番,柜门错综的开关着,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烟味。一瓶花露水还倒在了地上,灰白色的地板变成了深灰色,看来已腐烂。四处清点,自己并没有丢失什么,只是少了许多尚文斌的用品。

  内心连呼不好,无法挽回的残局已然呈现在眼前。生活果真是一面镜子,你对她微笑她就对你微笑,你对她蹙眉她也对你蹙眉,你对她施以谎言她也对你报以同样的欺骗。也许对她的惩罚才刚刚开始,身后还有更严厉的审判,亲友的,世俗的,内心的严厉的审判。

  “处理得好就是一场美满幸福,处理不好可是一场孽缘”,大姐的话像启动的电锥,先只是轻微摩擦产生轻微刺痛,然后逐渐加大摩擦产生猛烈的刺痛,螺旋状上升摩擦级别,最后让人剧烈的绞痛,比先前内心的豁口的痛要疼痛许多的痛,无法言喻。

  抖动着双手,哆嗦着嘴唇,小心翼翼的给尚文斌打电话。一遍,一遍,又一遍,可服务小姐始终以柔媚的声音告诉她: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俨然是一对甜蜜的情人,而她才是企图偷食的第三者。

  她并没有直接打电话到尚文斌父母家,一来不愿惊扰了二老,二来二老原本就对魏珺这个外地媳妇心存芥蒂,三来二老年迈之后在周庄与上海接壤的地方购置了一小套房产定居,离市中心较远,尚文斌上下班极为不便,不会搬迁到那边。于是采用曲线救婚的方针,将电话打到了尚文斌七大姑八大姨家,问尚文斌是不是在他们那边,并没有得到多余的答复,只有小姨说半个月前拿了一大堆衣服来干洗过的,已经拿走了。还受到了劈头盖脸的责备,说那么好的衣服都不送去干洗的,这要是长了蛀虫该怎么办,这尚文斌怎么瘦成那样,女人还是要主动多干点家务,云云。魏珺乖巧的应承着,心想我家比你那猪窝一样的家干净多了,可以称得上一尘不染,我不干谁干,我家还花香书香四溢,你们家只有麻将声人声喧哗。平日里并不见多走动罢,但却担心着小姨所述的尚文斌的消瘦,不知道这些天他在哪里怎么生活的,内心更加焦急起来。

  周末,她拎着一篮子水果,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图,来到尚文斌父母家,这里并没有来过几次的,拍门喊了半天,可家里无人应声。绕到前面看看阳台,前后左右上下邻居家都是彩旗飘飘,可父母家并没有洗晒的衣物悬挂,正在怒放季节的菊花也垂头丧气连叶子都枯萎了,吊兰也凋零了,金边剑兰也凋零了,根本没有人浇灌。

  在门前的绿化带等候一上午,也没有见到回来,看来家里的确没有人,尚文斌更不会在此了。但七大姑八大姨家也不在,他们会在哪里呢?难道他们一起搬迁了?

  旁边看护车棚的大嫂将头探了出来,递上去两个水果,问这楼上是不是有人搬出去了,大姐说没有啊,她一直在这里没有看到有搬家的。立定良久,大脑一片空白,将一篮子水果塞到大姐手里,说谢谢了,转身消失在飒飒的秋风中。大姐满是皱纹的脸刹那间在身后怒放成这飒飒秋风中最美的一朵菊花。

  她仍然按照模糊记忆的搜索,找到他公司的那栋大楼前,该进去直接找他还是就在这里等候他的出现?在门前不断犹豫着,引得自动感应门不断开合。有保安人员过来说你这是在干吗?要么进要么出,别在这里转游啊。如梦方醒,快速进入大堂乘坐电梯,冒着千夫所指的危险,来到他的公司。

  可温柔漂亮的前台小姐温文尔雅的告诉她:尚文斌已经跳槽了。

  她仅有他三个好朋友的电话号码,一一拨通,但对方都回答最近没有联络过,她没好意思张口向他们问及他的新的联络方式。

  这时突然感觉尚文斌也是如此的陌生,对他的亲戚不甚了解,对他的工作也一概不知,对他的未来更不可预测,只有曾经共同生活过的这个小屋的记忆,拨开时间层层的的外纱,便可看到停留在岁月那头的年轻的伊始,那是给了她无数喜悦、期盼、等待、感动等等所有感受的温暖的伊始。

  门上窗户落地灯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喜字,渐渐消褪了红的颜色,昭示着一切行将消弥。一切都这般的脆弱,幸福和温暖就像一个假相,蒙敝着正在幸福和温暖的人们,而消弥之后却是将人置于这样无情的冷漠,尚文斌就这样在她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了吗?多年以前的那个男友不也是这样一走了之的吗?张云祥也一样一走了之了,她的命中注定所有男人都将这样一走了之。这让她想起了高仓健的那句名言:昭昌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吧。往前看,多么蓝的天哪!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但她却无处可跳,软弱无力得没有任何动作,往前看,却是一片漆黑的空洞。

  家里的落地窗户怎么这么大呢,大得让人感觉外面的世界分外空旷,空旷得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温暖。曾经多少次在这个诺大的城市游走着,迷失在万家灯火里;曾经多少次因为梦回故里而企图逃离,逃离这苍茫无边际的都市,寻找家人手背上的温暖和言语时口气喷射到脸上的温暖。而仅仅是因为尚文斌的温暖,便已经让她故土难回了,已经在这里的日夜里发芽。

  但这芽却像墙上的芦苇,头重脚轻没有赖以扎根的泥土。本来尚文斌就是她的泥土,而现在这片泥土也在夜风中化作尘埃飘散开去,只留给她空洞。弄丢了这份温暖,这个城市对于她来说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只是个巨大的空洞,容纳着她倒塌的世界。

  每天,她都反复拨打着尚文斌的手机,但那个服务小姐始终以柔媚的声音告诉她: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时她已由热锅上的蚂蚁转为狂躁的“爱莎一号”台风,只觉得那个服务小姐像个婊子,抢夺了她的爱。而自己宁做这狂莽的悍妇,去扫荡她的淫窝。重重的将话机摔在地板上,却没有看到任何破损,如此的不解恨气。

  在狭小的卧室内焦急地来回走动着。想也许是自己的逆来顺受弄丢了这份温暖,那还能在这里做什么呢?做了些什么又能挽回些什么吗?之前她都在这里做着什么呢?茫然的岁月,不知所措,只有等待。

  窗外仍然下着回家路途中冰冷的雨,像是她的宿命中的最后一个音符,一个爱情幸福温暖期盼所有美好事物完结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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