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订阅观点

 

残雪

  打陆玉霞她姥姥年轻的时候,她家住的这个大杂院的院门,就是这么斜不楞的开在胡同口的西边儿。出了院门往南,一堵一米来高的砖墙外头就是大马路。胡同口上坡的老槐树下面,是对面那院儿占了大半条胡同的后山墙;顺着胡同往里走,就歪歪斜斜的分起叉儿来了。

  陆玉霞的爹妈死得早,她很小的时候,就抱给了她姥姥养活。她姨嫁了个做木工的师傅,那木工老大一把年纪了,娶了她姨打算再生上个儿子,图个人丁兴旺。谁想到她姨那么不争气,生了个丑丫头,长到没三岁,就被木工师傅赶了出来。那年正赶上批林批孔,生是没人拿这么个看不起劳动人们的典型当回事儿,她姨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陆玉霞也看不上二丫表妹,她把自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不让她碰。

  胡同口的铁牌上写着:半步庙胡同。等二丫认得那几个字的时候,她妈得上肺结核死了。

  陆玉霞家这个院儿不大,院门是个矮门楼,两扇掉了色的棕底儿小门,土不溜秋的。进院头一家就是陆玉霞家,门窗也象院门一样,是土不溜秋的掉的没了样儿的棕底儿;还是旧式那种纸糊的窗户,屋里到是吊了顶棚的,摆着几件旧家具,一大一小两张板床,最值钱的就数桌子上那个插着鸡毛掸子的旧瓷瓶了。

  她们这个院是一窄条儿,象过道似的小院儿。总共住着七八户。院里有一棵香椿树,老高老高的,让底下各家搭的小厨房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好几年都没法上去摘香椿了。

  二丫初中毕业就进了残疾人福利厂,站在一台比她高的简易冲压机边上,不停的把纸板送到冲压机上。陆玉霞上完高中进了棉纺厂,四班三运转的到着班。眼看着她俩都出息了,她姥姥刚能过几天好日子,她们的小舅就接他妈来了。

  陆玉霞坐在打开着的屋门口摘着菜,她姥姥挪着小脚,一边唠叨个不停,一边麻利的走上了那五六条磨得发亮的石头台阶,出了院门。她小舅等她上了自行车,头也没回的就带着她姥姥走了。

  陆玉霞低着头,她不想看那该死的院门一眼,她不停的揪着菜叶子。

  陆玉霞又是踢板凳又是摔门的,在砖头搭的小厨房和院子里的水龙头之间转悠着,弄着饭。大门咣当一声,她姥姥象只鸭子扑棱棱的就挪着小脚,跳下了大门内的五六级台阶,到了她面前。陆玉霞手里拿着勺子站在原地没动,她姥姥冲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包,塞在她手里:“拿着过日子的家伙呗!没功夫跟你们喘气!说着就扑向屋里,拎出一个包袱,小脚跺得地腾腾的,就出了院门。

  陆玉霞把小布包放在厨房的柜橱上打开一看,是她们仨人的户口本,粮本、煤本、副食本、粮票;粮票里夹着几张十块钱。陆玉霞卷起小布包就冲回房里,倒在床上哭了。她知道,她姥姥这是不回来了。

  等她下了晚班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里家还亮着灯。她刚一拉门,二丫就从炉子边上过来了。二丫的牙是全挤在嘴外面的,即使她闭着嘴,牙也露着。她穿着一身孝褂:“大霞,你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咱姥姥走了,你就连个尸首都不让我看一眼呀?!”陆玉霞被她说愣了。她看了看擦着眼泪的二丫,才明白过来。说:“脱了你那倒霉褂子,咱姥姥还没死呢!”

  陆玉霞一边拿起杯子打算喝水,一边看着二丫说:“上她儿子家享福去了。”

  二丫哭着嚷嚷起来了:“不是想要咱们这房子吗?等咱俩死了就腾给他们!”二丫瓮声瓮气的,象是成心不张嘴似的说。

  陆玉霞一屁股坐到了床上,撩开被子拉过二丫推到了床上:“你弄拧了!是他们那片儿拆迁,多一个人就能多分一间房。”二丫褪掉她那缝了半夜的白孝褂,狠狠的甩到了地上:“不为房他们也会来要姥姥,恐怕粮票、油票便宜了咱俩。”

  陆玉霞脱下厚厚的棉衣,端着脸盆往里兑着热水:“老天有眼,这回还真是轮到便宜咱俩了。他们那儿户口冻结了,外边的不让迁进去。”

  二丫费劲的睁大了眼睛听了没几句,就倒头睡了。

  从半步庙胡同往里走,小胡同七拐八歪的分着叉,就象随意的不能再随意的尤着性子建的似的。从陆玉霞她家大门外,往胡同里走上几十米就是一个横着的胡同。往左的墙上钉着的小铁牌写着大槐树院胡同,往右的墙上钉着的小铁牌上写着小槐树院胡同。从小槐树院再往东北角走过三四个院,又能从小槐树院4号院儿穿过去,到了那边的门口就是松树院胡同。

  陆玉霞打小就在这片小胡同里长大,小胡同里的院儿都是她玩耍的地方。就象一支小鸟,生活在树林里一样,她成天在这个院儿那个院儿的穿来窜去的,有时候还跑到有回廊的那个大院去捉迷藏。胡同里的几角旮旯它都跑遍了,只有松树院和小槐树院的两个关着大红门的院她进不去,在她的心里,那两个院都是神秘而且恐怖的。

  陆玉霞从来不带二丫一起出去,二丫长得丑,陆玉霞不想让一块儿玩儿的小孩儿瞧不起。陆玉霞喜欢到大槐树院去玩,她喜欢那个一双大眼睛亮得象星星的女孩儿。她爸爸妈妈总是拉着她的手,从胡同里过。每次遇见她,陆玉霞的心跳就会加快,她太想多看一眼她了;可是每次遇见她,她都是装着在独自玩儿的样子,等她从身边过去了,她才幸福的开始回想她。她总是想,要是下次能再遇上她,她一定叫住她,让她一起玩跳皮筋。

  她姥姥走了的第二个月,陆玉霞就拿她姥姥夹在粮票里的钱,买了一辆永久自行车。这下她就省得买月票了。从半步庙骑上车,就算天儿好,不顶风,也得骑四十来分钟才能骑到纺织路的红绿灯;过了红绿灯,再八厂、七厂的,骑几分钟才进得了她们三厂,到了车间她已经满身是汗了。

  第一天骑着车上班,就让机修的顺子碰上了。他堵在陆玉霞的车前面,手里还举着抽得快没了的卷大炮:“哎!我说,小姑奶奶够阔的啊,骑上车了。收的彩礼吧?”

  陆玉霞笑着推开了他的脏手:“去,一会儿不贫就难受。”陆玉霞锁好了车就急忙往车间走。顺子还在后面嘬着最后两口烟喊:“等会儿我。急着上轿啊?刚阔气了就不认你这穷哥了!”陆玉霞笑着撩开帘子进了车间大门。

  陆玉霞骑自行车上班,回家的时候就从东边大街直接骑过来,快到家时就能走便道,从小松树里边蹬上几步就到了。她发现小松树后面的几户人家已经改成了门面,挨着川菜馆又开了一个叫大排挡的,一个叫阿井的。她不知道那是做什么菜的,还开了一个挂着个灯箱叫雅马哈发廊的。

  这一片儿,她住了快二十年了,每一条胡同,每一根电线杆子,她都熟悉。现在好几条胡同都拆得就剩下一地碎砖头了。没过多少日子,松树院往北的藻塘子胡同、磨坊斜街也拆了。北面的胡同基本上就拆完了。

  二丫好几个礼拜没在家吃过晚饭了,陆玉霞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知道她也忙不出个什么。

  这天陆玉霞倒班儿,在家又洗又涮的折腾了一天,吃过了晚饭刚想上街买电视报。顺子扯着嗓子在门口叫唤上了:“陆玉霞,出来。”

  陆玉霞吓了一跳。她手里拿着扇子两步就到了门口:“嚷什么呀你,象报丧的。想让我们全院儿都听见啊!”

  顺子嬉皮笑脸的站在门口,看着她一个劲儿的笑:“谁怕谁呀,就你们院儿那仨半人儿。”

  陆玉霞拿了个板凳递给他,他往屋檐下挪了挪,坐下卷起半条裤腿儿,从兜里掏出一包金桥烟点上抽着,陆玉霞到了杯水放在一个小圆凳子上,摇着扇子说:“这是上哪儿啊?装的跟出口转内消的似的。”

  顺子神秘的笑着没说话。

  陆玉霞站起身说:“又给哪家帮忙当伴郎去了,完事路过我这儿?”

  顺子抽着烟,吐着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烟圈:“怎么样,这烟圈够圆的吧。”

  陆玉霞没理他。到小厨房拿了俩西红柿放在小圆凳子上,扇着扇子,等着他自己开始絮叨。

  一支烟抽完了。顺子开口了:“我说,你怎么就不问问你哥我大老远的来是不是有新内容,新动向啊?”陆玉霞还是忍不住插了嘴:“最近这俩礼拜听你这俩新词儿都听的脑袋疼了啊。换一个,换一个。”

  “对我态度好点儿。我告诉你说,一会儿要是我改了主意你可别后悔!”

  “顺子,到底是啥事儿啊?你可是从来都不兜圈子的,今儿这是怎么了?”陆玉霞着急的问。

  “告诉你,你哥我今儿高兴,带你去舞会。”顺子得意的说着,手在脑袋上比划着跳舞的姿势。

  陆玉霞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能去什么舞会啊。她太想见识见识了。她把破扇子扔给了顺子,不问三七二十一的就进了屋,换上了她最体面的衣服,在脸上抹呀画呀,折腾了老半天,跟着顺子走了。

  顺子骑车带着她,穿胡同,左拐右绕的,陆玉霞美滋滋的坐在后面一直没说话。

  “哎,怎么不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没了呢。”顺子歪了下脑袋说。

  “傻呀你?你后腰上这不是人脑袋啊!”陆玉霞拍了他腰一把。

  “也是。今儿你对我还总算有那么点儿热乎劲儿。”

  陆玉霞一下就把脑袋竖的直直的了,她没功夫跟顺子磨牙。顺子吹着口哨,扬扬自得的蹬着车。

  天都擦黑儿了,顺子才靠边儿停了车,陆玉霞下了车紧张的看着顺子顺子推着自行车径直进了高大的红漆院门,那两扇红漆院门,就象陆玉霞她们哪儿松树院跟小槐树院那两个紧锁着院儿门一样,红漆早就脱落了。陆玉霞心跳得快了起来,就象要去揭开一个秘密或者找到一个答案。她紧走了两步,一进院儿,她的心就凉了。本以为这样的大院应该跟自家住的破院子有什么不同呢,一眼看上去,还不是一样——能走人的地方都盖满了小厨房!

  陆玉霞跟在顺子后面,东拐西歪的走了半天,顺子推着自行车咣当咣当的在前头紧着走,陆玉霞跟着,有点冒汗,她觉得这段路好象比她穿过小槐树院4号到松树院还远!又进了一个月亮门,顺子把自行车往门里边的枣树上一靠,就拉着她进了院儿。

  这是院子里面的一个小跨院儿,也就是过去说的内院。兴许是旧社会有钱人家住姨太太或是女眷的地方。本来有不大的院子,加建了一间房子,就只剩下一点地方了。

  天有点黑,陆玉霞深一脚浅一脚的就被顺子拉着进了门。屋里挺暗,顺子朝里面说:“嘿,哥们儿,我还带了一个大美妞儿。”说着,就把陆玉霞推进了门。陆玉霞站在门边上,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还罩着灯罩;她看不清屋里人的脸,朦朦胧胧的看到有两个女的,两个男的都抽着烟,还没走进去就感觉烟熏火燎的。她朝大家说了一句:“你们好。”就没了主意。顺子站在门边上就点上了烟,抽了一口,看她还没动地方,就推着她进了屋。

  顺子让陆玉霞见识的舞会,其实就是几个熟人聚在家里,放上个录音机乱扭。屋里的几个人都好象喝了酒,跳舞的时候都是两个人脸对着脸,慢慢腾腾晃来晃去的,屋子不大,他们几个老是撞到一块儿。

  陆玉霞本来也不会跳舞,能让她有这么多邓立君的歌听就够过隐的了,都是她从来没听过的。她幸福得一直坐在录音机边上,听着歌,看着人家贴在一块儿跳舞。

  顺子本来很少来赵青这儿,自打去年他爸爸恢复了工作,发还没收的家产,他才扬眉吐气的在赵青家这一带转悠起来。看见哪儿他都想哭。不要说他爸爸,就是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们还能再搬回原来的房子,还能跟以前一样,走进出版社的二层小楼。

  顺子小时候就在赵青家的前院住,他和赵青一起长大,两个人好得象一个人似的。上小学的时候两个人都上少年宫,赵青学画画,顺子学二胡;哪个老师都跟他们的家长说,不能让这两个坏孩子一起玩,只要他们两个在一块儿,肯定得出事儿。不是炉子被弄灭了,就是水管子给关了,要是哪天没出毛病,那两个人一准是在房顶上待着呢!

  顺子这时正靠在赵青的被子上跟赵青嘀咕着什么,赵青不停的笑。台灯罩着浅兰色纱底儿的灯罩,让屋里显得有点暗,离台灯远一点儿的家具都看不太清楚,最抢眼的就数那一面墙的五六扇大窗户,从里面儿挂着的兰印花布,挂的一面墙都是,看着素净极了。

  半步庙胡同听说也要拆了。虽然拆迁办的人还没露面儿,大红的拆字还没写在胡同的墙上,可是听说户口是冻结了。这户口一冻结了也就快了。陆玉霞听说了这个信儿,就盘算着找什么辙把她姥姥折腾回来。在她小舅家这一待就是好几年了,他们拿她多分了房子没,就不知道,可他家的俩孩子是不用跟着了。虽然逢年过节的陆玉霞和二丫也去走动走动,但是,总觉得让她在他们家不是个事儿。

  二丫现在也出息了,早就调到厂子里的食堂当起大师傅了,她做的饭菜,连厂长都不只是夸,还经常买着带回家呢。陆玉霞盘算着把姥姥接回来过几天清净日子,享享清福。

  陆玉霞跟二丫说了,让她有空给小舅厂里打个电话,她在车间打电话不方便。谁想到二丫一口气说出了没个完的理由,不能接姥姥回来。这让陆玉霞又气又恨,她的心凉了半截儿。她知道二丫是因为她妈死的时候,姥姥求小舅他们把她妈的骨灰送回老家,舅妈死活不让,说是怕坏了家门的风水;到头来她妈还是孤零零的在公墓里埋了。

  二丫振振有辞的说:“让老太太伺候他们的时候,他们请了她去,现在房子也到手了,孩子也大了,他巴不得送回来让我们给她养老送终呢,你还去接,他们不乐死才怪呢。”

  陆玉霞也没办法,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后头松树院儿才听见要拆的信儿,没过多少日子就拆了。这一片儿只剩下半不庙跟大槐树院、小槐树院了。嚷嚷的最早的就是她们这片儿,眼看着后头都拆完了,她们反到没动静了。

  陆玉霞现在可以骑车直接出门往北走,后头胡同都变成大马路了,路面比以前起码宽出了二三十米。路边垒了一溜花基,画了白线的地方一溜排开的种上了杨树苗。

  都拆光了。可是陆玉霞一闭上眼睛,眼前还是那条街以前的样子,狭窄的小街里自行车铃,汽车喇叭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尘土飞扬的天空,灰不溜秋的电线杆子,破旧的小院儿.......

  在厂子里好几天没看见顺子了,陆玉霞向同事一打听,说是正办停薪留职呢。怎么了这是?陆玉霞一下不明白了。要说纺织厂没有比维修更轻省的活了,不用倒班,不用钉是钉铆是铆的在车间里盯着,机器不出毛病,他们就闲的四处打游飞。

  下了班,陆玉霞没精打采的推着自行车出了厂子,刚撇腿跨上自行车,就被人拽下来了。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厂门口值勤的抓住她违章了,回头一看,是顺子

  “该死的,你吓死我了。还以为又得扣三分儿呢!”

  “好几天不见,你也不找我?我说,你这小娘们儿够狠心的啊!”

  “一会儿都闲不住你那张贫嘴!”

  “行,行了。”顺子边说边推开了陆玉霞,推过自行车骑上,在原地扭着:“还不上来?想让全厂都看见我跟你乱搞男女关系啊!”

  陆玉霞跳上了自行车后坐,顺子带着她穿胡同向城里去了。

  陆玉霞没想到顺子真的要离开纺织厂,这可是国营大厂啊。虽然工种一般,可是正式工人,那也是个旱涝保收的差事呀!干吗就不干了呢?

  顺子在益利请陆玉霞吃西餐,给她点了咖喱鸡和灌闷牛肉,还点了咖啡。陆玉霞有点着急,她小声的问顺子:“点这么贵的菜干嘛呀,万一待会儿没钱结帐怎么办啊?

  顺子笑了:“傻娘们儿,吃吧,给完钱了。”

  陆玉霞小心翼翼的拿着叉子光看着不吃。顺子告诉她,现在他爸爸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十几年的工资。顺子吐了一口烟圈,长出了一口气说:“姑奶奶,这可是我们一家人吃康咽菜省下来的啊,你知道我们家最惨的时候一个月多少钱生活费吗?现在便宜了你了,还不领情!”说着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灌闷牛肉放到陆玉霞的盘子上,冲她欣慰的笑着。

  陆玉霞也笑了,她叉了一块肉,看着顺子:“你真想离开厂子呀?”顺子点点头:“我爸爸身体不好,现在找他做壁画的单位又多,我妈说让我跟着他,要不,到个外地什么的她不放心。”

  “那能挣好多钱吧?”陆玉霞问。

  “不知道。”

  顺子吃了一份益利沙拉,低着头摆弄着一小包砂糖:“哎,待会儿跟我去看录像吧。赵青他爸托人从美国带来一个录像机,可贵了,我刚上大头哪儿借了个带子。你知道大头吗?就是以前六厂开除的那个司机。现在发了,上广州倒服装挣了好‘几本儿’了。”

  “大头当上万元户了?”陆玉霞问。

  “这小子要是不赌,早就几万元户了。”顺子撇着嘴说。

  吃完了西餐,顺子带着陆玉霞又去了赵青家,看顺子拿来的香港警匪片儿。看完录像,顺子收拾着录像带装进盒子,又装进挎包。陆玉霞四处打量着赵青的屋子,她喜欢赵青墙上挂着的画儿。她问赵青:“这是你画的?”

  赵青裂嘴笑着,两只手的手指头伸得直直的放在膝盖上。陆玉霞朝赵青笑了笑说:“你画得真好,下回给我画一个。”

  “可以啊。有空你来就行了。”

  顺子被人冷不仃从背后拍了一把掌,他弯着腰,侧过头大叫起来:“你这东西怎么才来啊!你知道我们刚看的什么吗?香港警匪片儿!大头才从广州弄回来的。”

  “行,有好事儿不叫我啊,独门儿!”

  “怎么说话呢?左治,我们可是临时溜达过来的,没商量好。”

  陆玉霞看见左治的后面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看着有点眼熟。左治进门拉着他带来的女孩子就坐在了床上,赵青只是笑。那个女孩子一转身,陆玉霞看清楚了,是小槐树院儿的那个眼睛象星星一样的女孩儿!她兴奋得睁大了眼,直愣愣的看着她。

  那个女孩儿也看见了她:“哎,你住我们前头的半步庙吧?”

  陆玉霞甜甜的笑着点点头。

  几个人山南海北的胡扯了一阵子,顺子才和陆玉霞出了赵青家走了。

  陆玉霞过了些天,真的去了赵青家,让赵青给她画一张象他墙上挂着的那样的画儿。赵青画得很好,就是有点不像她,她左看右看,又觉得哪儿又有点是她的样儿。

  左治也去了,他还没坐稳就问

  “陆大姐,顺子呢?怎么你一人啊?”

  “顺子?我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

  左治一边画,一边笑:“我上祖涵家经常从你家门口过,还看见过顺子呢。”

  “是吗,顺子没说过呀!”

  “他跟作贼的似的,看见我还想躲呢,被我一把拿下!”左治半开玩笑似的说。

  赵青一边画着,一边眯着眼看陆玉霞,陆玉霞挺不好意思的。

  赵青话很少,这让她很别扭。每次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他都是一个表情的朝她裂着嘴笑。她觉得赵青这个人挺有意思,不像顺子那么没正经的。

  赵青家带月亮门的跨院儿,是三间正房。中间开门的是一个里外的套间,外面是他妈和他奶奶住,平时放上折叠桌子吃饭,里间是他爸爸的房间。赵青住的是借他爸爸的房间的窗户那面,自建的一间。他妹妹赵禾住单独开门的那间正房。

  平时赵禾既不去别人的房间也不允许别人进她的房间。只有吃饭的时候,进一下正房。

  赵青一年也难得和他妹妹说上几句话。就像他妈和他爸一样。

  陆玉霞去了两次就觉得心里发毛。跟自己家一超过两人在家就吵吵个没完不一样,让人待着心慌。赵青只是笑,好象什么事儿他的反应都是笑笑。

  左治那张没画完,赵青那张画得细腻而神秘,五官有点虚;背景是兰印花布和一扇打开着的窗子,这让画面显得凝重而深远,整个画面的色彩都有那么点说不出的清冷和伤感。

  陆玉霞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反正没有当初想的那么令人满意。她悻悻的走了。晚上,那幅画儿,就被赵青爸爸拿过去,挂在自己的卧室里了。

  赵青的爸爸去了美国,她妹妹没考上大学,就上了一个叫社会大学的私立学校。现在正写信让他爸爸帮她办去美国上学呢。

  赵青她妈低着头看杂志,赵禾把用英语写好的申请递给她妈,让她妈给看看。她妈抬起头,摘下眼镜说:“赵禾,你是学古筝的,你上美国干吗去呀?”

  赵禾坐在她奶奶的床上,手上摇晃着那几页申请说:“我在这儿能干吗?象我哥一样做个白痴画家?象你一样做个吃粉笔灰的无产阶级?瞎扑腾一个月挣不了一件好衣服钱!”

  赵禾晃着俩腿儿说着,她妈似听非听的坐着。过了一会儿,赵禾站起来,摔门走了。

  赵青关上灯出了门。她妈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赵青正站在门口穿他那双皮凉鞋。她妈推开门对他说:“赵青,天都黑了,别走远了啊。”

  赵青嗯了一声就走了。

  赵青出了家门,晃晃悠悠的上了马路,离他家院门二三十米就是一个丁字路口,他只要从那儿过,一定是走马路中间,不管被司机骂过多少回,他都是朝人家笑,裂着嘴笑,仍然慢吞吞的走他的。

  他从路口过这会儿,正赶上变灯,三边的车都停住了,只见他大摇大摆的横穿过了马路。

  他穿过马路就拐进胡同了,在胡同里的马路牙子上也是忽上忽下的走着。街上的路灯早就亮了,胡同里尽是吃过饭,摇着扇子光着膀子在路灯底下下棋的。他走走停停,停停看看,似乎是漫无目的的溜达过了俩胡同,又晃晃悠悠的上了马路。没走出多远,就在马路边上蹲下了。

  过了一会儿,左治迈着大步从赵青身后的餐馆里出来了。

  “来了。”说着,左治拿出烟,两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

  “半天怎么没见肥妞出来呀?”赵青问。

  “里头忙。今天都剁了两盆榨菜了,你看这人,没断过,还得剁点儿。”左治抽着烟,捋了捋湿乎乎的头发。

  “哎,赵青,你知道昨天我看见谁了?原来跟咱们一个少年宫,后来休学了的那个。”

  “噢,小蛐蛐!”

  “对,对!他在美术馆的外馆办展览呢。画得挺抽儿的,还行。”

  赵青笑了,裂着嘴笑了:“顺子那时候老说他特二!”

  “我看现在就他二了!听说工作都辞了,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了。”

  赵青看了看左治,眼睛在他脸上盯了办天说:“晚点儿看电影去吧。上祖涵她们家那边的大华去看,顺便叫上陆玉霞。”

  左治掐灭了烟,站起身,在赵青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一把:“你这孙子!”

  陆玉霞没想到赵青他们居然找到她家来,让她一块儿去看电影。她下了班才吃过饭,昏昏沉沉的。本来她不想去,可是又没理由打发他们走,再说,陆玉霞也怕让他们看见她那个丑妹妹。

  祖涵住学校,不到星期六是不回来的。就他们仨,穿胡同溜达去大华电影院。第二天赵青又来了,陆玉霞又和他去看了一场电影。

  顺子早就不跟着他爸爸了,他开始跟着大头的几个兄弟跑广州。每回出去个把星期,回来就能出俩星期的摊儿。卖的差不多了,就又走。现在这帮兄弟都有了钱,摆完摊,就上好餐厅去“撮”!要是不困,就打上几圈麻将。这么一来,顺子成天睁开俩眼儿就有事儿,一天忙乎完了,就睡了。

  常上顺子摊儿上买衣服的一个大姐,帮了顺子不少忙。这个大姐跟顺子一样好聊,有时聊着聊着,来了生意了,大姐还帮着顺子卖货,这么着,一来二去俩人就熟了。大姐也是个爽快人,隔三差五儿的就请顺子“撮”,弄得顺子发誓再也不收她衣服钱了。

  大姐还是常来,而且现在还毫不见外的收了摊儿也跟着顺子了。顺子过意不去,拿了两千块钱给大姐:“大姐,老让你跟着受累,让我怪过意不去的。这就是个意思,你也别嫌少。”

  大姐没接钱,她叠着衣服说:“顺子,本来这话早就该说开了,一直没机会,现在正好儿,我就明说了吧。我是看上你这人了。你不象别的小年轻的,又没钱还又装大爷!我看你有出息。姐姐我从日本回来带了点钱,至少够吃个十年八年的。要是你愿意咱俩可以做点生意。”

  顺子虽然不算傻,但是他也没动过这种脑子,这一下他还真傻了。

  过了俩月,顺子回家找他妈要户口本。他家比他嘴还碎的小保姆嬉皮笑脸的凑上来了:“顺子哥,结婚呢?”

  “啊。”

  “听他放屁!跟谁结啊他,跟钱结差不多。”他妈发着牢骚。

  “呦,咱家最近吃了什么?怎么平均智商都有大幅度提高啊!”

  他妈半天不搭理他。顺子坐在那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能再等了,如果他妈提出要看看没过门的儿媳妇,就麻烦了。那一切就得按照他妈的规矩办了!——到猴年马月也整不出个眉目,还得怪今儿没刮风,明儿不该下雨的!

  “妈,您也甭犹豫了,她都有了。”顺子瓮声瓮气的说。

  他妈拍着桌子:“挣钱,挣钱。你看看,啊.......哎!连起码的礼教都丧失喽!”

  顺子低着头,啃着一个桃儿,不时的斜眼撇一下他妈。他妈摘了眼镜,擦着眼睛:“都是哪些年没人管你,早知道会生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当初真就该省了这个心,少受这个累!.......”

  顺子啃了一大口桃,偷着笑了。

  过了有十分钟,户口本终于从小保姆的手里递到了顺子手上。顺子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妈,给您一千块钱。爱吃什么买什么,用不着心疼啊。没了打BB机呼我,我再给您送啊。”

  “哎呦,大哥,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顺子笑着推了推他妈:“就照你说的,我也不打算生那倒霉的小王八蛋。就这么定了啊。我走了。”

  “回来!又让你给骗了!你这混蛋孩子。”

  陆玉霞她们那片这回真的要拆了,拆迁办都挨家走访过了,就等着出方案呢。陆玉霞这回到慌了。如果这儿真的拆了,搬到哪儿去好呢?要在通县买最合适了,房价比其他地方便宜,她上班远近也跟现在差不多。可是二丫就远了,到赵青家去也远多了。赵青又离不开他妈那儿,陆玉霞一个人照顾不了他。

  陆玉霞到处看房,一直都没定下来。也没办法,先办了手续再说吧。陆玉霞带着户口本身份证的就去了拆迁办。还没进门,就看见院儿里人山人海的。她也不着急进去,就想站在人群里先听听。正好看见祖涵从里头出来,就挤过去问:“怎么是你来办手续啊?你爸爸不是退休了吗?”

  “我爸去年就没了。”

  “呦,怎么回事儿呀?”

  “心脏病,站起来想开门,就倒了。”

  “是吗!我看你爸比你妈硬朗多了。”

  “是。我妈一辈子病病歪歪的,现在还打通霄麻将呢。”

  陆玉霞仿佛看见了祖涵上学的时候,她爸爸拉着她的手,就从这儿过去一样,就是她们站的这院儿外面。

  “你们家找好地方了吗?我一直都拿不定主意!”祖涵说。

  “我也是。好象除了还想住这儿,哪儿都不想去。”

  “是啊,是啊!我也是!早就盼着搬,真轮到自己了,还真不想走呢。”

  .......

  陆玉霞和祖涵象找着伴儿了似的,真的买到了一块儿。左治的和他表哥开的那个餐馆现在不行了,他也做起了职业画家,除了忙展览,就是跑画廊。赵青越来越不正常了,陆玉霞常常被他从熟睡中推醒,告诉她最新指令!

  快过年了,天儿挺冷的,飘着小雪花儿。陆玉霞买了几棵植物,站在楼下等着花店送。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了她身边,车玻璃摇了下来,有人冲她喊:“哎,说你呢。站在那儿干吗呢?”

  陆玉霞莫名其妙的看看自己站的地方——是楼底下啊,不碍事儿啊!

  “哎,哎,那女的。”

  陆玉霞听出来了,是顺子

  “装什么啊,开上车了,就叫唤声儿大了是不是!”陆玉霞走过去,拉开了车门,把冰凉的手伸进了顺子的脖子。顺子哎呦了一声,并没有反抗。

  陆玉霞收回了手说:“等我会儿,一会儿上我们家坐会儿去。”

  顺子和陆玉霞跟着送花儿的人一起上了楼。放好了花儿,顺子关了门,就凑到在厨房烧水的陆玉霞边上:“怎么样啊?傻娘们,这几年跟着那个神经病男人过得不错吧?”

  “没事儿找茬来了是吧?”

  “什么叫找茬啊!说话好听点儿。告诉你,要不是当初本人事务实在繁忙,能让你们两个狗男女搞到一块儿去!?”陆玉霞瞪了他一眼:“你膀富婆儿就不是狗男女!”

  “傻娘们儿,要不是今天碰上你,我死了都是一个冤魂呀!你说说,你那脑子里一天怎么就不装事儿呢?!你就看不出当时,我是想跟你好吗?”

  陆玉霞端着一壶茶,把一个装着冻柿子的盘子递到顺子手上,先出了厨房。

  “这棵龟背竹好不好看。”

  顺子把盘子放到茶几上,点了支烟,递给了陆玉霞。

  陆玉霞抽了一口说:“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抽烟。”

  顺子自己点上了一支,把脑袋靠在了沙发上说:“别装了,过得不好就跟你哥说,没什么丢人的。”

  陆玉霞没说话,坐在沙发上,低头抽着烟。

  “我它妈的就是溅骨头!我上赵青家去看见你的衣服挂在院儿里,我就走了。我发誓永远不再找你个傻东西!哎。人老了他就管不住自己,你看我.......好,算我白说。”

  顺子又把陆玉霞逗乐了。

  外头的雪下起来了,顺子一杯茶一支烟的跟陆玉霞聊着,说的都是过去那几个人,过去那些个事儿。

  直到这一天陆玉霞才知道,赵青是因为当文艺兵时,喜欢一个跳舞的女兵,那个女兵被连长强奸了,后来吃了安眠药;赵青一下就疯了,从部队回家之后也是忽好忽坏的。不过他画画的天份并没有丧失,也奇怪,他反到比以前画得更象个天才了。

  顺子和左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又多了起来。第二年左治出国了。

2006年5月

本站资源来自互联网,仅供学习,如有侵权,请通知删除,敬请谅解!
搜索建议:残雪  残雪词条  
小说连载

 老谋深算

 二哥的岳母是我们老家的姑娘比我们辈分小很多,早年出嫁到本地外村孙家其公公是在城里开窑货篮子生意的买卖人,就是买些瓷器比如瓷盆瓷缸瓷碗瓷杯瓷盘瓷匙等等家用日常器...(展开)

小说言情

 男孩和女孩的一天

 昨天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小雨,这是步入夏季以来第一场如此浪漫的小雨。  前一天晚上,男孩和女孩商量好今天要出去见面,他们都是在网络里投缘的年轻人。女孩和男孩的心...(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