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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濛濛的山巅

  一

  

  “找你行吗?”

  

  午休时,正整理着桌上的案卷,听见发问,我回过头,见一大约二十多岁的女人站在身后。她中等偏上身材,穿件紫色风衣,卷发,白皙的脸上画着眉毛,虽然也搽着唇膏,但不是那种刚吮了鲜血的血红,淡淡的,乍一看是那种浸泡在幸福里的类型。

  

  “有事吗?”我指指长椅,问。

  

  她将一裘毛茸茸的什么皮(临走时才知道是围巾)放在我桌边,幽幽地说:“我……想离婚。啊不,是……同居关系,吧。”

  

  我在民政多年,处理过各种男女关系,有离婚的,有非法同居的,有事实婚姻的,还有第三者强行插足的,稀奇古怪,等等不一。但眼前这位包装精良,脸上也没有泪痕的女人,似乎与离婚或者解除之类的碰不上榫,就说:“我看看申请。”

  

  她在掖下的一个小红包里掏,掏了半天,摸出一张叠了几叠又毛了边的纸片,递给我。

  

  这张歪歪斜斜没有单位印章的纸片,没有写明应该写明的一切事,只有结尾同样歪斜的三个字,使我知道她叫胡丽芳

  

  “好。胡丽芳同志,你能否谈谈,比如,究竟是希望我们帮你离婚,还是解除同居关系?同居也是有政策界线的,有非法的,有双方无对象多年共同生活构成事实婚姻的……等等。”

  

  “我,我……”她欠在长椅上,看着自己高跟靴的脚尖。

  

  “再说,不管是离婚还是解除关系,除了相关证件,比如身份证,结婚证,至少得双方到场吧……”我一边提示,一边替她倒了杯水。

  

  中午的三楼上空寂无音,只有镇政府大院外的车路上,传来隔了两层玻璃的汽车的低鸣声,闷闷的。一只麻雀呼的一声,落在窗台上,“叽喳,叽喳”好像在询问:大中午的,两人为何不午休,相对而坐却默默无语?

  

  我等待着,等了一支烟,等出两个字,就叹了口气,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问洛林吧,他什么都知道。过些天他会来这里。”她终于抬起脸,看着我,说。

  

  二

  

  一走出无锡车站,面对的是车水马龙的陌生城市。太阳照着,我肩上驮着被子,左手拎袋米,右手拽着装了衣物和几本书的一个包,满人群寻找三叔的面孔,哪里有?正在惶恐的时候,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笑盈盈踱到我面前,满有把握地问:“哎,你是从天目湖来的么?你叫……”我一楞,随即反应过来,说:“对,我是洛林。你是?”“我是……你三叔让我来接你的。我来了好久了。”那女人说着,提过我手里的包,咧开嘴笑了。我也愉快地笑了。

  

  第二天,一个满面粉刺的青年送来我一个纸包,甜不拉兮地说:“我叫逢春。你三婶让我捎给你的,让你晚上收了工去一趟。”

  

  “三——婶?什么三婶?我三婶不是在老家吗?”

  

  “嘁——昨天去接你的胡丽芳呀。”

  

  我好生奇怪,打开纸包,是几付干活时用的袖口和手套,还有几包烟。

  

  前面公路上玉兰灯白了的时候,我听见下面在喊:“收工了,收工了。”就圈起钢丝绳,跳下房顶。

  

  吃过饭,去找粉刺逢春。推开集体宿舍的门,见工棚里,横七竖八架满了竹床,钢管,铁锹……空中也被利用着,高压电线似的东一道西一道,衬衫,短裤,毛巾……有的飘飘荡荡,有的在点点滴滴渗着水,中央的一大垛水泥袋子上,竖着两根蜡烛,晃晃悠悠,映出一群被子里捂着的农民工友,面目不清。有的三五一簇,“老K”“A”在甩牌,有的蹲着身子在摸摸索索洗衣。西墙边的一个年纪似乎大些,胡子拉渣,背靠在报纸糊着的黄砖墙上,一床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被子拉到颔下,喉管里隐隐约约传来呼噜呼噜的哨音,像是病了,又在抽烟,在想着心事,袅袅升空的烟雾旋转着,钻出头顶的石棉瓦缝隙,飘向被挤扁了的月亮。……鬼影憧憧。

  

  “七十二,七十二种。角膜炎!”东墙边架在一堆乱砖的竹床上,热闹非凡,七八个纠缠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向围困在中央的一个被叫做“角膜炎”的中年男人喊。

  

  “你们懂什么!小小年纪,干过几种×?我说七十六就七十六种。”角膜炎面如鞋刷,背靠黄砖,显然走南闯北地闯荡过,虽势单力薄,却毫不慌乱,“啪”地揿亮打火机,做了个轻描淡写的手势,权威地下着结论。

  

  “逢春不在这里吗?”坐了大约一节课,觉得无趣,就放个起身炮,回我的巢穴楼梯间。

  

  “没去你三婶那里?”刚点亮蜡烛,粉刺逢春捏着本书,躬着身钻进来(直起了撞头)。

  

  “鬼知道他们住哪里。”我懒懒地回,翻翻他的书:《管道工》。问。“去哪里了?刚才我去找你了呢。”

  

  “你找不到我。我要等他们都睡了才回去。”

  

  “咦?”

  

  “我难得跟他们在一起,不是赌钱,就是嫖娼,几块生活费花光了,就纠在一起过过嘴上的瘾。”

  

  “那个……那个,怎么叫角膜炎?这么难听。”

  

  “喔,你说他呀,嘻嘻,精神领袖呢。你少跟他们瞎掺和。他跟你叔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们一道的,有的早分门立户,自己成了老板;有的投资了实业;最不济的也是大师傅了,就他不长进,一世老童生。去年夏天,夜班收工回来,他看见两个人在墙边——就是你白天爬的那幢房——做那种事,看见就看见了呗,识趣点,绕开就是。但他不,回到宿舍大叫大嚷,发现新大陆似的,还硬拉着两个小青年去饱眼福。第二天眼睛忽然肿了,就得了这个绰号。嘁,本来前面还有两个字,更难听,被省了。”

  

  “性饥饿。也不易啊,长年在外。”

  

  “所以你叔这两年找的民工本地的多,外地的……出过事。”

  

  “那我叔他自己……三、婶?”

  

  “去么?他们住在项目部,还有车。”

  

  走进三叔他们的屋,地毯,吊灯,空调机,换了种人生。

  

  五十多岁的三叔坐满了办公桌前的皮圈椅,向我们转过油光红亮的脸,一人一支烟,“来了”。

  

  胡丽芳穿了件绣花短袖毛衣,大约刚洗过头,秀发披在肩上,替我们倒水,走来走去有股柠檬味跟着流动。

  

  “你早就该出来了,”三叔的皮椅“叽叽”响了几下,转过身,对我吐了口烟,说,“就是考取了大学,到哪里找工作?就是找到了工作,一千多一个月,我家的秀才啊,你算算,就算你不吃不喝,哪年哪月你才能买得起房子?你也二十来岁了吧,现在哪家娶媳妇,丈母娘不要套城里的房子?加快城市化建设。村上留的都是老弱病残。大势所趋哪。你爹和我,虽说不是嫡亲,但我穿开档裤的时候,他接济过我家。嘁——”三叔苦笑笑,摇摇头,抽出支烟接上火,好像不愿多提过去,“可怜天下父母心!接到他的电话,我就立接安排你……”他望望坐在床头搂着条叭儿狗,正帮它梳理毛发的胡丽芳,接着说,“这样吧,你先从基础做起,万丈高楼平地起,锻炼锻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三

  

  唉,每天十几小时的爬高上低,掘提扛挪,一到天黑,早已腰酸背痛,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恨不得太阳永远躲在西山,恨不得躲到没人的地方,昏睡他三天三夜。要不是我枕下有带来的两本词典,要不是有逢春丢下他的《管道工》,常揉着兔子一样猩红的眼睛陪我聊胡丽芳,聊一些在学校里想破了脑壳都不会懂的事,真不知道这日子有多难捱!啊,有时坐在被窝里,手里的小黑方块字就排起队,在我眼前滑过去,滑过去……我的身子,也排在这些小黑字的后面,轻扬地滑到家乡,滑进教室,去背我的文史地,去演算我永远不得其解的数学题。

  

  “嗨,秀才,你细皮嫩肉的,怎么会来这种人间地狱?”砖块架起的桌子上,趴着的逢春抬起头,揉揉眼睛,将我摇醒。“你屈尊在这里,是偷师学艺。我的情况你知道吗?”“死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才是死人呢。不过,我看你跟角膜炎他们还是有区别的,可以交交心。我在这里的原因有仨。一、我家里条件也不是太好,再让我白发苍苍的父亲拿出一大笔复读费,我于心不忍,我必须养活自己。二、跟那些应届生在一起,我觉得他们幼稚得像刚孵出的小鸡。你还别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虽然错误多多,大脑不发热的时候还是蛮英明的。比如他说,教育必须跟生产劳动相结合,也不无道理。现在的大学生,有的连袜子都洗不净,有个鸟用?三、我跟学校吵过架。我的班主任是历史老师,我也不知道这小子四年大学是在睡懒觉还是玩女人,居然弄不清宋教仁北上被刺的‘北上’是个动词,还当作地名让我们填呢。”

  

  “学生就是学生啊,两兄弟聊聊天,还一二三呢。不过,你在这里干这么粗重的活,明年能考上么?”

  

  “我在学校更考不上。我学的是文科,主要靠自己死记硬背,我要他们在课堂上照本宣科读一遍干么?纯粹是浪费时间。至于外语,我念的是日语,本来就没有老师。你不觉得我说话特别慢吗?那是我在心里先说了一遍日语,再翻译的。”“也有快的呀。”“那是我不会说。你走后……”我拍拍枕头。“你小子!”逢春在我肩上捣了一拳,“哎,你三婶叫你明天去吃晚饭呢。差点忘了说。”“唉!我的天,我老家有个三婶呢。逢春,你叫我怎么……”“书呆子。这么聪明,还要我教你?端谁的碗,说谁的话呀。你乡下的那个……其实我去年就知道。她能帮你吗?你上个月拿了多少钱?不会比我少吧,都是胡丽芳算的啊。凭你,是有技术,还是气力比别人大?”“可我老家的三婶,对我家也不错,去年栽秧……”“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与时俱进吧你也。现在这种事,多了海,有几个老板不……打工的都一领了生活费,都赶紧换付衣裳跑桑拿中心呢。你没听说南方那边有二奶村吗?你老家那个大三婶,聪明的会维持现状,不聪明的闹,给点钱滚蛋。”“这不公平”我叫起来。“公平还是回到生产队,全国一个样。”“噢——我懂了。你小子不出一年半载,也是你文盲大哥那里的老板。到时候,你也会这样处理自己的事。”逢春笑笑,不置可否。

  

  “作孽啊,我那三叔,当初家里弟兄六人,齐刷刷的六条光棍。老大老二都错过了婚龄,三叔也老大不小了,是我父亲他们,将前村的黄寡妇骗来,把他们锁在仓库里成的亲啊。”门缝里穿进的风,将我贴在墙边的一张只有我看得懂的《课程表》吹得一起一伏,就像有只青蛙在跳跃。

  

  “这有什么办法,此一时彼一时也,改革开放不好吗?要不然,你四叔五叔十二三叔(假如有!)同样讨不上老婆——哪有这么多寡妇可锁呢?”

  

  “改革开放难道让你们这些土财主、暴发户娶三妻四妾了?”我有些气急,慌不择路,“《婚姻法》的大纲就是夫妻之间有相互尊重的义务”。

  

  “你还年轻。不就比小屁孩大点么,除了会背几张对谁都没有用处的书,还能懂什么?我二哥就是律师。我常听他念叨,中国有两部法律最没有力度,一部是《劳动法》,另外一部就是《婚姻法》。我看你还蛮有良知和正义的,但是不能当饭吃啊。你还不如早点回学校,就考法律专业,做个黑老包。你知道吗?《婚姻法》对第三者之类的感情纠缠也无能为力。只是考虑到离婚时,照顾无过错方。什么意思?赔钱呀。那么我问你,你老家的三婶又怎么会知道你叔有多少钱?照顾无过错方,哈哈。假如他想离婚,早就可以玩财产转移。还有啊,如果穷光蛋呢?拿什么给法警执行那一纸空文的照顾?其实这些,都不是靠法律解决的。看得出,你也有些思想,我才跟你说这些。其实也就是兄弟间聊聊,顶什么用?古人早就说过,食、色,性也。吃饭、性交,是人的两大本能,基本需要。吃饱了饭,有了性交对象以后,人们会寻求所谓情感的满足。这是哪部法律能解决的?还是你乡下的大腹便便的大字不识的黄寡妇三婶能满足的?”逢春站起身,将头缩进胸腔里,去掩被风吹开的门。

  

  “狗屁不通!那中国五千年的道德文明应该改写了?那明天你就把你的《管道工》塞进垃圾桶,我也砸断铁锹柄,咱俩一同去百家讲坛帮陈世美潘金莲们翻案去。”逢春抓过我的《世界地理》,差点砸在我脸上。“看不出来,你这狗日的还真刻薄!”

  

  闹过一阵,他摸出两支皱皱的香烟,分了,说,“说归说,如果他们自己出了什么事,我们打下手的,也帮不上。”

  

  收了工赶到三叔那里,两口子正在吵架。说是吵架,其实是三叔一个人在气吼吼地骂。胡丽芳偎在那张幅员辽阔的中式床横头,怀里搂着条叭儿狗,脸上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屋里坐着的角膜炎他们几个,不知什么缘故,见三叔越骂越凶,谁也不劝阻,一个个借故溜走了。我尴尬地立在桌前,走不是,留也不是,就努力想从三叔的叫骂声中听出些原委,听了好长时间,竟听不出所谓中心思想,只隐隐觉得,三叔的心中,多自相矛盾之处,仿佛也不是特别针对谁,但不时常发作一通,就找不到某种虚张的威势似的。胡丽芳一言不发,头越勾越低,马上就跟叭儿狗的挨在一起了。

  

  “为什么啦,算了算了,她已经不做声了。”既不能走,总不能一言不发,我就劝三叔说。

  

  “她做什么声!”三叔果然人来疯,抢上前,一把抓过叭儿狗,“滚!”甩在地上。

  

  胡丽芳跳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一头扎出门外。

  

  “胡——三婶!”我叫一声,看看三叔,见他岿然不动,就追出门外。

  

  郊外宽广的车路,在初冬的夜晚,空空荡荡,间或呜呜驶过的汽车,卷起地上的几片树叶精灵一般追赶着飞舞。目力所及,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会不会去了市里?我跑向通往市区的大路,玉兰路灯站立路旁,排成笔直的两行,冷冷地看着我,越远个儿越小。

  

  “三、三婶——”

  

  我喊叫着奔跑着,每看到前面有个单身人影,心口就掠过一阵希望,就紧跑一阵,这样的跑了三四里地,碰到的尽是失望,哪有我三婶——胡丽芳的影子?

  

  回来的路上,我焉头耷脑,垂头丧气,想了一肚子劝谏三叔的话,想了几套寻找三婶的方案,虽然我心里充满矛盾,虽然我心里积压着对不起另一个人的负疚,但想起自己一介落第书生,来这人生地疏的城市谋生,一句暖心的问候,一包熬夜的香烟……平时她对我点点滴滴的照应,忍不住泪沾衣襟。

  

  啊三婶,在这冰冷的冬夜,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垂头丧气,满心哀伤,推开门,一眼看见胡丽芳偎在三叔坐着的皮椅边,脸上无半点泪痕。角膜炎他们几个一个也不少,大家聚在这温暖的的小屋里,过年似的说说笑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他们早知道结果。

  

  “回来了。”三叔多云转晴,给我支烟。

  

  三婶递茶给我的时候,看看我的鞋,又看看我的脸。

  

  我凝视着一颗颗沉落杯底的茶芯,好久好久,没有开口。

  

  四

  

  十二月末尾,两小腿相同的位置,同时长了个疮,钻心样疼,行走不便,每天捂在被子里,背《世界地理》,背累了就鬼叫一样唱首歌,一边等着去市里买菜的胡丽芳,顺便用自行车驮我去医院打针。

  

  星期天,医院病号多,打了针出来,已是十一点。

  

  “吃了中饭回去吧,今天你叔不回。”丽芳说。

  

  “蛮好,给你一个补过的机会。”自从那次吵架事件后,我跟她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她常利用她的特殊身份,对我更多了照应。暗暗的,我总想看见她,总想与她在一起,总想听见她站在风中扬起卷发喊,“洛林——你叔让你来抄合同呢。”“洛林,下来,你叔有事找你——”有时拍拍满身尘土,擦过手,兴冲冲跑去,竟什么事也没有,更没我三叔的影子。她则狡黠地笑笑,“看你累得,猴子似的。书不念了?”说着撩给我一把未拾的芹菜或是牛角梳子,“先把头发捋捋,你啊……”爱怜地看着我。另一方面,我发现以前对她的“二奶”“傍大款”之类的了解,太脸谱化了,太公式化了,这些社会转型时期的专有名词,与活生生的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现在,我时常有一种渴望,时常利用机会,去了解她,去刺探她,一个年轻少妇的内心世界。

  

  “吃什么?这里的小吃都是甜的,喜欢么?”她扶我走进一家餐馆。

  

  “我无所谓,你应该多吃些甜的。”我又放出箭。

  

  “为什么?”她盯着我,问。

  

  “这还用问?三婶的内心是苦的啊。”我看着墙上的一幅画,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日薄西山,丛山一片苍翠,染了几点金黄,两只或许是仙鹤,一前一后伸长了脖子翩翩寻找归宿。

  

  “你不要跟他们一样,三婶三婶的乱叫好吗?我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比你才大几个月?”她找着了挡箭牌。

  

  我穷追不舍,“几个月又怎么样,谁让你陪我三叔睡?”

  

  “陪你三叔睡过的女人多着呢,你都叫三婶?”

  

  我吃惊地看着她,我吃惊她知道这些事,并且泰然处之。

  

  五

  

  元旦那天,三叔开恩,放假两天,我与逢春就特别高兴,相约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找个地方疯上一阵。

  

  “约上胡丽芳吗?”他在钻出我的楼梯间时,回过头,甜不拉兮地问。

  

  这猜心思的狗日的,人精。我在心里恨恨地骂。

  

  来到这个城市后,心情是第一次这么轻松。我翻出件新买的风衣,披在肩上,无目的地漫步街头。但见满街人群,神情焦虑,行色匆匆,想起课外阅读上的一句古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抬头见那巍然屹立在城里的锡山,被一带蒙蒙白雾遮住了山巅,秀丽而莫测,给人暇想,令人神往。对,明天就登此山,看看这名闻江南的秀丽山巅,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二天,我们一群农民工友,浩浩荡荡,吵吵囔囔,一齐来到公园。我说大家一起登山,角膜炎他们几个说,“你狗日的倒好,有人罩着,不累!”嚷嚷着去看“天下第二泉”。我与粉刺逢春、丽芳三人,就在售货亭里买了些食品水果,向锡山山巅攀去。

  

  “我来这里几年了,一次都没有爬过这山。”丽芳今天穿件红底呢子上衣,头戴绒线帽,脚蹬旅游鞋,兴致很高。

  

  “老板舍不得你——”跑在前面的逢春回过头,大声叫。

  

  “嘿。”她不作声。

  

  虽是无风天气,但太阳不红火,白白的似疲劳过度,或营养不良。除了一色的松树和裸露的岩石,山腰竟找不到一个妆点风景或者可以小憩的茶亭,在这层层绿色里,只有红艳艳的丽芳,点缀出些热烈。我就有些失望,脚步也慢了。

  

  转过一丛松林,见丽芳站在树下等我,手里捏着两只剥开了的香蕉。

  

  “腿还疼?”

  

  “早没事了。逢春呢?”

  

  “喏。”她朝上呶呶嘴,树丛里有个人影松鼠似的朝上窜。

  

  “老粉刺,上面有花姑娘在等你啊,跑得这么快?”我喊。

  

  “我先上去候你们——”这家伙,又耍小聪明。

  

  无话。登山。

  

  “如果欠你钱呢,回去还你,别老这么唬着脸。好吗?”这次是丽芳先发起进攻。

  

  “当然喽,你是老板娘……”我心里早憋着股对谁不满的情绪,总想找机会发泄。

  

  “你别瞎扯,老板娘在你老家,我算什么?说不定哪天,就什么都不是啰。”

  

  “至少现在,你……”

  

  “洛林,我们不要一见面就吵好不好?说实话,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是为我好。我相信你。也知道,这里不适合你。你不要呆得太久。一个人在的时候,我,常常想你,可是见了面,每次都是争吵。有些事,你不了解,我也说不清,走一步看一步吧。”丽芳这么说着,有些泪水盈盈了。

  

  “正因为不了解,我才要了解。正如你所说,我们才是同龄人啊。”我像被树梢撩着了内心的哪块,软软的,生出些温情,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正色道:“丽芳,我知道你善良,一直有意无意地照应我,关心我。所以我才要了解,甚至……你不觉得,你的青春中,哪儿出了差错么?你就这样师出无名地走一辈子?”

  

  丽芳又放慢了脚步,或许是为了不让我再落后,抓住了我的小臂。我心里一热,就将她的小手捏在掌心,搓揉着她手腕上的一道硬硬的(逢春曾对我讲过,丽芳曾谈过对象,还割过腕)。说,“你恨赌徒么,赌徒用金钱做本钱,试图赚取更多的金钱;有些女人用青春做本钱,目的一样,赚取金钱。这是多么可悲的风险投资啊!”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恨恨地瞪着我,说:“你把我看成那种人?”

  

  “完全不是!假如是,我倒为你有些高兴呢。我所说的是,处于你所处地位的女人的最低选择,可惜你天真得连这点都没做到。”

  

  “你说话别绕来绕去的,我老家穷,姊妹多,很早就出来打工,没念过多少书,说得简单点,好么?”

  

  “很好。”我说,“简单地说,你是指望修改《婚姻法》?还是在等我叔离婚?”

  

  丽芳沉吟着,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她低下脸,仿佛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如病了的春蚕在吐丝,特别艰难,特别沉重,“你婶,我见过。我,不忍心。跟你叔这几年,我,一次都没提过,让他……”一阵山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没有去理,也没有看我,目光飘荡在层层松林,“除非他自己……事已至此,我没必要瞒你。以前,在广州,我有过男朋友。两年啊,我把什么都给了他。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吗,唉,海誓山盟,天长地久,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忽然想哭,感觉心口特别凉。我毫不怀疑她曾有过缠缠绵绵的爱情。就无端地生出股英雄气,恨不得掘地三尺,痛打那负心郎一顿。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想:啊,那初恋情人为什么不是我呢?如果是我,那该多好啊,我将爱你,爱你,爱不尽你……

  

  “我早就不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啰。其实就是有了爱情,不也就是结婚。结了婚,不就是油盐柴米过日子,难道我现在不在过么?有哪里不对?扯个红本本,算个合法,如果同床异梦,我要那个法有什么用?况且,现在,也不是我的初衷。唉,我只要他对我好,就够了。”

  

  我沉默了,我的心很沉重。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于是我说,“有时候对你非常好。但是不公平。”

  

  “公平?”丽芳呲了一声,摇摇头,不接我的话。我就自顾说,“甚至总体上说,我三叔他爱护着你,保护着你。但是你知道么,这种爱护与保护,就像人们过年时买了件新衣,不愿意在饭桌上沾上酒渍,染上菜汤。”

  

  “这不就是爱吗?”

  

  “你真可怜。啊,你对这世界的要求,真是太低了。人与人之间的爱,是建立在理解和尊重的基础上的。试问:你对我三叔了解多少?你总不会告诉我,你,二十郎当岁,就能天才地理解一个半老男人的内心世界吧?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相互理解,相互爱慕,你们在罄铃哐啷大行鱼水之欢的时候,有谁想到我独守空房的三婶!这难道就是你俩的所谓爱情?”

  

  “你要我怎么办?你究竟要我怎样你才满意?我真恨你!恨你!”突然间,丽芳气急败坏,泪水飞溅。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饶命。爬山。”再说下去,势必又是一场战争。

  

  幸好,我们已到了山顶,四处找逢春,哪里有他的影子?只见那山巅之上,是个曲曲折折低矮蜿蜒的小院,斑剥的墙上粉白的石灰水画着“森林山区严禁火种”。我踏灭烟头,与丽芳走进小院,灰白的两间瓦屋正面朝向我们,几根黄褐的圆柱,撑住了狭狭的走道,走道尽头堆着一垛松枝,有新的,翠绿,有枯黄的。新鲜的断口冒着乳白色的汁液,散发着一股酸味;旧的枯黄的散了一地的松针,厚厚的一层,一根根又像打翻了牙签瓶。院墙下茅草编就的两张席子,破破烂烂,漏洞百出,在山风里瑟瑟摇动,……一付衰败景象,围住了一口半截埋在地里的缸。

  

  一只稀毛公鸡抖松抖松,拖出半片翅膀满院追逐着一只小母鸡,终于咕咕成事。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别处转转?”我问丽芳丽芳的绒线帽已抓在手里,一肩乌云,两眉微蹙,面色有些苍白,眼光也似乎有些异样地看着那两只乌骨鸡。

  

  我知道她还没有从刚才的话题里走出来,我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火上浇油地说,“当然,我不排除稀有的忘年交。但三十年的跨度,三十年,沧海桑田,世事多变,社会已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个人的出生不同,经历不同,养成的个性也就不同,……彼此是很难理解的。奢谈爱情,几个能信?丽芳,有句话,我一直没说,怕你伤心。”我望望她的目光,接着说,“充其量,你不过是我三叔的花瓶,保姆,性具,甚至只是百分之几的性具而已。你身边的那几个零花钱,不过是几年来,花瓶要买块擦拭的抹布,保姆要支付的廉价工资,至于排泄嘛,上公用厕所也要掏几个小钱呢。”

  

  丽芳在我背上猛抽一掌,跑下山去。

  

  六

  

  出事的那天,我的眼皮跳得厉害。下午,三叔让我去帮着搬家,说是搬家,其实是把三楼的东西搬到二楼。丽芳今天不大舒服似的,我与她一起抬着橱柜衣箱,楼梯上转上跑下,跟她说话,她总有些心不在焉。吃过晚饭,三叔对我说,恐怕要下雪,你就别回去了,在楼下钢丝床上睡一宿吧。我应承着,找了几本没有封面的杂志,看看无话的丽芳,就引逗着她的叭儿狗下楼睡觉。

  

  不知什么时候,睡在我脚边的叭儿狗“呜呜”直叫,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睁开眼,见丽芳穿戴齐整,肩上挎了个包,正用条毛巾在包扎小狗。

  

  “你干嘛?”我问。

  

  “没你事。睡觉!”说着她抱起小狗,走到房门口,对我深深地看一眼,拉灭了灯。

  

  一切回归黑暗,无声无息。

  

  我找出香烟,抽了半支,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跳起来,胡乱套了几件衣裳,来不及系鞋带,就向门外追去。

  

  漆黑的天空里,风吹得头顶的电线呜呜响,像是有人躲在哪里哭泣。雪籽打在脸上,如颗颗钉子,起先满脸生痛,继而火辣辣,麻乎乎,接着希望它来得更猛烈些,好将我打醒,让我知道我该怎么说,怎么做。白天里经过无数践踏的泥土路,坑坑洼洼,现在一个个积满了雪水。每一脚踩去,都会发出“叭吱”一声,如撕裂了破棉布,又泥水四溅。糟的是,大大小小,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深。更糟的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里,我只能根据路边一排高出头顶的竹篱,大致判断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山沟。我滑倒了。我爬起来再跑。我想喊,又知道无济于事:即使三婶就在前边,她会答应我吗?我只能暗暗祈祷身边的竹篱长些,再长些……竟断了。我一下子失去了参照,辨别不出哪里是农田,哪里是路,哪里是山沟。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快靠近公路。

  

  总算,公路已在前面,有偶尔开过的汽车,照出路边刀劈一样的山崖。我心惊胆颤,脊背上就像放开了一道溪水的闸门,但我仍然在奔跑,希望离公路更近,更近,希望有汽车开过。却又恐惧地发现,每一辆汽车过后,眼前竟更加黑暗,就像突然被蒙了块黑布,又像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无边的墨汁瓶里。我想哭,我伤心地想:假如我今夜摔进山崖,这个世上,除了白发苍苍的爹娘,还有谁会为我流泪?

  

  啊,终于,我冲上了公路。借着疾驶的车灯,我睁大眼睛,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正紧绷着身子在飞快地奔走。

  

  “三婶——”

  

  “丽芳——”我喊叫着,追上去,谢天谢地,是我熟悉的三婶。

  

  “三婶,何必……何必是这样?”我语无伦次,气喘吁吁,但一颗茫然悬着的心暂时找到了着落。

  

  “你干什么?”三婶并没停留,也不看我,反而挺直身子,将小狗紧搂怀里,走得更快。

  

  “你先回去,有话,我们慢慢再说……我们再商量。”

  

  “我不要你管。你快回去,睡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三婶越走越快,见我仍跟着,话声里就有了哭腔:“洛林,再听我一次话,好吗?算我求你了!快回去睡觉,再不走,我们就跳进黄河也冼不清了!”

  

  我一愣。但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我说:“你不回去,我不走。”

  

  “你走不走?”她一下子站住。有辆汽车隆隆开过,照出她眼里我从未见过的光:“你再不走,我就只能撞死在这里了!你信不信?”

  

  我骇然一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阵风吹过,上下牙齿格格响,就捋一把脸上的汗水雨水,掉转头,飞也似的往回跑。

  

  一口气跑到家,已顾不得擦洗脚,裹住被子,全身发抖,心砰砰乱跳,头里是世界大战一般混乱。洛林啊洛林,你究竟在干什么?猛然间,我记起一件事。一次,丽芳系着围裙在灶台,一边等着锅里的油熬熟,一边若有所思地对蹲在身边择菜的我说,洛林,不如我们一起走!远走高飞?我当时分明听懂了她的话,“嘣”的一声,心里有如钢丝绳断了一般响过,但是我想的什么呢?我想起了满面红肉的三叔,我想起了我的尚未展开的锦绣前程,我甚至想到了他们的那张中式大床……就说,三婶,猪油熟了。我是多么懦弱,多么自私和卑劣啊!我既然打开了她心上的窗,让她看清了别人认识了自己,却无力为她提供好的归宿,却不敢与她一起面对现实,不愿与她一起走向将来。离家出走,难道不是唯一的选择?啊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老家的三婶幸福的保障?这就是三叔收留我的回报?

  

  我还未理清头绪,“嘭”的一下,三叔撞开门,穿着睡衣,目光在我房里搜过一阵,问:“你三婶呢?”

  

  我抬起头,迎着他逼视的目光,迎了好久好久,说:“她……走了。”

  

  七

  

  “黄助理,我再也没有脸皮见她了。”洛林这么说着,抱住头,用涟涟的泪水,结束了他的叙述。

  

  我连夜整理了份材料,附在那份歪歪斜斜的《申请》后面。

  

  我揣着那份案卷,向科长家走去。

  

  抬头望,满天群星璀璨,多么美丽的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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