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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李孟潮:一场幽梦同谁近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宝玉之痴,不仅痴在母性客体的沉溺性依恋上,也痴在对父性客体的拒斥性认同上,最终痴在悬崖撒手上。

如果地震来袭,贾宝玉和林黛玉压在一块石板下,两人只能活一个,死一个,你会选择让谁活?让谁死?也许读者们还会挣扎。对贾府大部分人来说,选择是不言自明的——当然是宝玉了。电影《唐山大地震》,幸存的弟弟在汶川,对唐山救援队的另一个队员,讲述自己当年的故事。

故事还没说完,同伴已经心领神会——你妈当时选择了儿子。所以,这是一个文化共识,同等条件,男孩和女孩,只能活一个,不少父母会选择男孩的。这样,女孩体验到了弃儿情结,因为她的性别。

而幸存下来的男孩,或多或少,就想要同情女孩、关注女孩、乃至充满了对女孩的内疚,生怕女孩们体验到被抛弃感。换句话说,这样幸存的男孩,特别不忍心让别人体验到被抛弃,低人一等的感觉。

这可以解释宝玉何以如此同情边缘人群,如此关心和珍视女性,在面对奴仆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少爷架子。故有——兴儿笑道:“……他不喜读书。……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喜欢见了我们,没上没下,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自便,都过的去。”(第66回)

但是,宝玉对女孩的同情和内疚不止于此,他把女孩神化了,把男孩尤其是成年男人贬低到几乎一文不值的地步。在他的内心,他和女孩的地位,完成了一个180度的反转。他和其他男孩,变成了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女孩,则是属于神灵一样的世界。这种反转的来源,大概就在于宝玉或多或少隐约地感到,他虽然被一大群人“溺爱”,但是“溺爱者”爱的并不真正是“宝玉”这个人。

《康熙字典》说,“死于水曰溺”。溺爱表面上是具有爱的形式,但是这种爱会把人淹死。

中国人总用“亲情浓厚”来形容自己家族氛围。浓浓厚厚化不开的亲情,就像飘着一层油花见不到底的排骨汤,如果你是大病初愈、弱小无助的、冬天里被冻得嘴唇青紫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也许这碗亲情浓汤对你是适合的。如果你身强体壮如柳湘莲,每日三餐还要被灌下这肥甘厚腻的亲情浓汤,长年累月下去,你自然会“溺死”于心血管疾病。

要是不想死,那就最好身体变得虚弱一些。也就是说,浓厚的亲情对“弱者”是有益的,为了适应这浓厚的亲情,成为一个弱者是有必要的。”

“溺,弱也,不能自胜也。”

有一回张道士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宝玉遇到的情况,就是他经常被当做一个脆弱的、无能的、处处需要被人看管照顾的、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的陶瓷娃娃养育。

贾母在他身上看到了死去的丈夫的模样。

王夫人抱着宝玉……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王夫人心中,他是死去哥哥贾珠的山寨版。

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凤姐看到的宝玉,是个毫无男性气质的女孩儿,总是这样。

几乎没人要求他成为一个刚强的男子汉,看到这个公子哥身上有成为圣人或英雄的种子,具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潜能——除了他父亲贾政。表面看,宝玉和父亲截然对立。可是贾政宝玉的关系也存在惺惺相惜的一面,准确地说,宝玉对父亲有无意识认同。也就是说,宝玉做了父亲多年来想做而没做的事情。

23回说到,贾政问,“袭人”的名字何以如此“刁钻”,宝玉道:“因素日读书,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向宝玉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

这里贾政的无意识就暴露了出来,既然认定,“袭人”的名字来自浓词艳赋,不正经,为什么不立即更改呢?相反说,“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

这句诗来自南宋诗人陆游的《村居书喜》——“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更多是表达生活理想和政治抒怀,谈不上浓词艳赋,却被贾政投射了一次。

当然,宝玉大约是看了写了不少浓词艳赋的,而这个习惯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摸一样。后面有一段: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

可见,宝玉的风流倜傥、诗酒放诞,也是认同了贾家男性的生活模式。所以贾母遇到王熙凤吃醋告状,劝解的话,也颇具进化心理学和神经生物学视角——哪有猫儿不吃腥的。

贾政自己,意图把自己兽性的吃腥欲望,转化为科举的动力,升华为儒者的修行。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想彻底离开这人世间道德的苦修,打宝玉的时候,说“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结果他的儿子,最后真的“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

自了,这也是中国佛教的一大特色,本来作为大乘佛教的分支,汉传佛教应该是积极入世的,如同儒教或基督教那样,但是相反,却充满了道家或南传佛教那样的避世情怀。

宝玉最终完成了他父亲只有在怒不可遏时,才敢一闪念出现的欲望——悬崖撒手,彻底摆脱尘世。

而在高鄂的120回的版本中,宝玉出家后,在一片埋怨声中,最先一个给予此种行为正性评价、高度评价的人,居然也是贾政。说他修佛得道,比炼丹的那位强多了。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宝玉之痴,不仅痴在母性客体的沉溺性依恋上,也痴在对父性客体的拒斥性认同上,最终痴在悬崖撒手上。

正因为当初抓得太紧,如今才需要狠狠撒手,这边撒手了,那边又去紧紧抓住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和茫茫渺渺,看来这还有多轮的撒手等待着宝玉,直到最后轻轻放手,乃至放不放手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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