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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窨屋——旧事新记(三)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一种屋,是我们村的男人们在冬季里大都离不开的。在整个冬天里,除了回家喝水吃饭睡老婆,男人们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在这种又暗又挤又潮湿的大屋子里忙碌着度过的。待冬天过去,春天变暖了,人们就将它拆散平掉了。到了来年秋后,村人们再搿合到一起,重新踩点挖土搭架盖屋,就又是一个忙忙碌碌的暖冬。这种季节性的大屋,通常人们叫它“地窨”,又大又深,还挖着一个几米长的通道,地窨中心留着天窗,几十只大旱烟袋吞吐出的呛人的烟雾,就由这窗口抽出去。搭地窨的材料,都是各家主动凑的,有的多些,有的少些,在那极贫穷的时候,反倒没谁家计较的。成材的料是谁家的,到来春还是谁家的,折断损坏了也不用谁赔。挖土盖窨的力气活,基本上都是村里的年青人干的,上些年纪的在一旁只管抽着老旱烟指点评说今年的地窨怎么怎么样,村中哪伙人的地窨怎么怎么样,反正是他们的地窨不如今年咱们这伙人的。与组织化严密的生产队相比,这是个既松散又和谐的大家庭,没有谁领导谁,也没有谁催促谁,更没有谁排挤谁,有的只是各人对家中婆娘的议论评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季节,男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凡是一天到晚只字不提起自家女人的,大都是这家的女人不值得一提,说火了回家找茬跟老婆打一架的也有,不过再回到地窨,手中的活路就干得越发的麻利和专注,而他的老婆在家却冤屈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这之后的几天里,整个地窨里的人也都格外出活,大家忙活着美美地偷眼窃笑那打老婆的人,然后夜里回家再说一遍给各自的老婆听。等这些婆娘们仨仨俩俩凑在一块传播起来,那挨打的婆娘才明白过来了,于是就泼口大骂地窨里的男人们,一场乐趣也就过去了。

  打我九岁时起,咱就在这种场合里过暖冬了,别的孩子是捞不着到地窨里少许暖和的。原因是那祖辈流传下来的,叫做“记圆斗”的手艺,咱是本村成手最小的一个孩子。当像我一般大的孩子还在大街上漏着脚后跟冻得发抖的时候,咱就跟大人们一起在这暖和的地窨里比赛这记圆斗的祖传手艺。那时咱个小,坐在板蹬上够不着模子上沿,爷爷就特意给我做了一个高些的大半板蹬,这样咱就垫高了身子,而整个人却就趴在圆斗模子上了。人小模子大,装进咱去有余,咱记圆斗的样子就很逗,引得大人们个个夸奖呢。开始在地窨里,咱只能把爷爷打好底子的圆斗记完。爷爷铺三个底,咱就能记好一个圆斗。爷爷记完两个圆斗,我再记完一个圆斗,这样就大大地提高了我们家出圆斗的成品率,地窨里的任何一个快手都赛不过我们祖孙爷俩相加起来的数量。圆斗记得多,卖的就多,爷爷赶集多,赚得钱就多——这可乐坏了我奶奶,因此我奶奶拉扯抚育我的劲头就特别足,有关她孙子的夸赞也就自然特别的多,因故她把自己的后半生整个儿都寄望予他的孙子啦!爷爷每当在赶集卖货前,就给我铺好几个底。爷爷去赶集了,咱就在地窨里继续记着,把铺好的底子都记完了,咱才爬出地窨来,与京安等伙伴们玩上一通儿。

  记圆斗的工序有十几种,最难的是打底。打底前,首先要将麻杆泡透,砸软,这就要有个不结冰的空间才能从事这种手工艺,于是就有了“地窨”这种特殊的冬屋。有时爷爷打的底子接续不上了,咱就学着自个打底子,因为看得太多了,又格外精到,打的底子比爷爷打的还俊秀还省料呢。打好了底,贴到模子上,才能沿着模子把圆斗记圆。整个冬天,男人们就像地鼠一样蜗居到地窨里,白天靠着气窗的光亮打底、记绳,到了傍晚就只能每人面前守着一盏煤油灯忙到半夜,有的熬到天明。咱记圆斗不过夜里九点,抠一把鼻子就已是黑黑的了。因地窨里湿润,各种材料就很柔软,其技巧就在全身用力大小、手劲松紧上。力气大了,圆斗做出来紧身了,不好看。力用松了脱离了模子,这做出的圆斗就像簸箕口,难看死了!——这是一般小孩子做不了这活的原因。我的父亲因为当过村主要干部,记圆斗的手艺还不如我,那时让我一直很纳闷:一个能当“大干部”的人,怎么记圆斗的手艺还不如我一个小孩子呢?

  地窨里当男人的活路忙得紧,家中的婆娘也是要紧张地跟着忙的,要紧活是扭“搏胫”纺麻绳。“搏胫”是用大牲畜的一节腿骨,中间钻一个眼穿上短铁丝,构着麻绳转劲扣,纺出线绳记圆斗用。这“搏胫”既小又重,拧起来很灵转,又便于女人肩上搭着麻匹手中拧着麻绳窜门子。大凡女人都是边聊边干的,一旦闭上嘴就干不出长活来,这小巧的“搏胫”正是适应了女人的需要!在地窨里,有谁家的女人偷懒供不上麻绳了,让男人站在地窨里纺一阵儿记一阵儿,是要遭到全窨人嗤笑的。说不定哪位被羞辱得火上心头,回家必要借故打婆娘发泄发泄,然后闹出一串笑话来……又需要女人帮忙的是“弓把子”,到时全家人一齐上。圆斗把子一般都是鲜活柳树枝,有一把来粗,直直地要将其圈成半圆形状确实不易。就力气而言,我家已是弱力家庭,每到做饭的时候,尤其是做早晨饭,我和大弟弟京勇都要被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喊起来,睡眼惺忪地帮爷爷吭哧吭哧地“压把子”。直挺挺的把子料,虽经奶奶在做饭时适度地烧烤过,但短短地仍是很硬挺,每压成一个都叫我和弟弟气喘吁吁。而奶奶总给我俩鼓劲说:“看我两个孙子越压越长劲呕!”

  奶奶的鼓励总是伴随着我们一起成长……

  出自地窨里的圆斗做成了,最后的一道工序就是卖掉,而且祈祷着卖个好价钱。那时候,在大河这边卖筐卖篓卖圆斗都是被禁止的,抓到谁就被没收了!辛辛苦苦成就出来的产品,没收谁的都像从身上割去了一块肉啊!挣不挣钱不说,连成本也搭进去了……我有个二姥爷在南镇公社管集市,是集管所的正式干部。有着这层关系,爷爷就心存侥幸地徒步到南镇集市上,大大方方把一背的圆斗摆开了,大声豁气吆喝着卖起来。看见二姥爷来了,别人吓得都急急忙忙躲开了,结果只有我爷爷被二姥爷逮了去。爷爷一口一个“亲家”、“亲家”地叫着,二姥爷就是不放过。爷爷就蹲到他所里不走。还好,中午二姥爷从自己紧凑的饭票中买了四两玉米面窝头给我爷爷吃了,就硬撵我爷爷回来了。这事惹火了我母亲!母亲火气冲冲赶回娘家,用小推车推上我二姥娘来到南镇,把二姥爷好一通数落,二姥娘上去还对二姥爷好一顿闹。幸好,那时的集市管理所就只有我的二姥爷一个管理者,要是有两个人以上,这娘俩再闹也恐是要不回我家那救命的圆斗呀!为此事,我们家与二姥爷断亲了许多年。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二姥爷就在我们公社的集市上工作,我是从不与他打招呼的。就为这个,奶奶也曾数落过我,说:“那是你二姥爷呀!那时他那样做也是为党为人民尽职责呢!”

  ——凡事都有个例外。

  同一个时期奇了怪了!在大河的那边,人家的集市管理者对卖手工艺品的就不抓也不撵——这不仅让我这个小孩子弄不明白,当时就是当着村支书的父亲也回答不上来这是怎么一会事儿!这样,河西人大都去赶河东集。问题是中间横着一条大河,大河上下又都没有桥梁,十冬腊月只有涉水,赶集的人们就经常被冰凌划得两条大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有一年的开春,爷爷因哮喘病倒了,家中的几个粪斗卖不出去。初春,正是各个生产队买粪斗的时节,按说哪个生产队都不只买个三个五个的。奶奶心急,就吩咐我背上粪斗到河那边卖去。当时河里的冰凌都已化尽,咱又没有冬季趟河的体验,毫无思想准备,下到河里刹时钻心凉,不一会就把两条腿冻得麻木了。在水中哆哆嗦嗦,两条高高挽起的棉裤腿又滑进水里,在大集上冻得两只裤筒嘣嘣硬,整个集上粪斗没卖一个,差点被冻掉。回来时,裤腿已硬得挽不上来了,就只有穿着裤鞋趟过河来。奶奶看到我冻成这样,连忙帮我脱鞋扯裤塞进被窝,烧炕做饭,心疼得不知怎么样才好,一会骂自个儿,一会骂老天爷,连连说:“哎哟哟,三月水,冻死鬼!呵呵冻死我孙子了……该死的老天!”后来,到河东去卖货也得偷偷摸摸的了,原因是河西人在河岸上组织了巡逻队,专抓到河东去卖货的人。地窨里做出的货物一时没了销售市场,居货人只有避开集市偷偷摸摸到乡间去卖,或者跑到很远很远的集市上去。有一次,我与爷爷在天黑就出发,每人背上一背出自地窨里的圆斗,走了整整一夜的路,直到天亮看清了拾大粪的,才打听到一个当天的大集,把几十个圆斗都卖光了,还都卖了个好价钱,高兴得我和爷爷到公路上坐着公共汽车回家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上公共汽车,让村中的伙伴们个个好羡慕啊。

  每当回想起这些,咱就觉得地窨是我小时候最最温暖、最最温馨、最最值得怀旧的童年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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