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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墓

  按照行程,今天上午要回成都了。

  昨天的开盘仪式热热闹闹、顺顺当当,这个楼盘在广元的话,按地段、舒适度、性价比绝对有竞争力。

  “我有事先走一步,接下来的事你们细心点哈!”

  我和项目负责人打好招呼,一头钻进停在酒店门口的汽车。

  一起回成都的没有别人,就司机李师傅还有我的助理小文。李师傅四十多岁,转业兵出身,老司机一枚。小文是个三十出头的职业女性,做销售出身,精明利落,入职八年多了。

  “老大,广元项目一开盘,我们资金压力一下就解决了大半。你该给我们发大红包了哈。”小文抑止不住的兴奋。

  “当然当然,澳洲旅游如何?”

  “说话算数额。”

  其实,能不能成行,到时候才知道啊。

  汽车行驶得很快。窗外的景物迅速向后闪去。从广元去成都的高速,是在山区穿行的,遇山穿洞,遇水搭桥。真要感谢我们伟大祖国的基建狂魔们,终于使蜀道不再难于上青天了。

  一块路牌闪进眼帘,二郎庙,2km。

  “李师傅,二郎庙下去一下,我办点事。”

  二郎庙是我参加工作的地方。这里的山沟里有一座三线核工企业,90年我参加工作时,绝对香饽饽啊。逢年过节,厂里发的水果副食,丰富新鲜,尤其是从舟山弄来的带鱼,职工们拿回家,几天时间,整个生活区都会飘逸出油炸带鱼的诱人鲜香。一身标志明显的工作服,比现在的任何服装都要时尚。关键是代表着中央保密企业,别提多帅了。

  我下去主要是要祭拜一下我的父母,因为清明节快到了。今天正好路过。

  他们都葬在厂区背后的山坡上。我的父母都是建厂时的内迁职工。父亲是车间工人,母亲是子弟学校的老师。他们响应号召,从上海迁来。记得当年的口号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山坡上的墓地,埋葬的全是建厂后去世的职工和家属。他们日夜守护着用青春和汗水铸就的工厂,体现着与工厂同在的理念。由于父母去世的早,我就没有追赶回上海的浪潮,留在了四川发展。

  出了收费站,汽车沿着一条山区公路向前行驶。不一会儿,离开了大陆,拐上了通向厂区的水泥路。由于年久失修路面坑坑洼洼,有的坑里还残存着一些积水,车轮压上去水花四溅。还好,李师傅已经来过两次,路况是清楚的。他尽量选着平坦一些的路面,左一下又一下的向前爬行着。

  道路两边,是当年搞绿化栽植的梧桐树,比水桶还粗的树干向路中倾斜着。只是树的枝丫没人修剪,野蛮的四散开去。一片片没有长大的嫩叶衬托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向人们展现着大自然的生机。

  “你是要故地重游吗?”小文不清楚这个临时行程。

  “奥,你通知一下吧,下午的会议改在明早十点吧。我这是顺路扫墓,免得以后专门跑一趟。”

  “好的。”小文忙着编辑微信通知有关人员。

  大约四十分钟,汽车行驶到了工厂生活区的中心街道。

  离开广元的时候,还是阳光普照,这会儿整个天空像是被盖上了锅盖,灰蒙蒙一片。

  生活区依山而建,生活区的边缘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中心街道把生活区一分为二,左边依次是消防队、子弟校、幼儿园,游泳池、医院。右边是菜市场、工贸商店、邮局、单身楼、灯光球场、大食堂、俱乐部。单身楼的背后是一排排红砖红瓦的家属楼。办公楼在生活区的尽头,厂区还要顺着山边转个弯,在山背后的山坳里。

  抬头看去,菜市场的大牌子上,菜字不知跑去了哪里,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在菜市场的入口处做着买卖,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李师傅,在小卖部门口停一下,我买点香蜡纸钱。”

  “我来买吧。”小文忙着说。

  “不,这个必须自己买。”这还是母亲告诉我的。祭奠先人的香蜡纸钱不能请人代劳。

  买好祭品,继续前行。很想碰到一两个当年的同事,结果沿街走过的都是生面孔。生活区的房子,随着工厂的改制和搬迁,早都租给或卖给附近的老乡了。建厂时的职工基本上来自上海和武汉,随着工厂的衰落,大都回了来时的都市。

  原来道路两边有型有样的绿化带,现在杂草丛生,有个路灯从灯杆上垂落下来,靠一根电线联系着,静静地低着头。一辆油漆斑驳的消防车停从车库里露出半个车身,无声地趴在那里。幼儿园大门的钢管上,缠绕着干枯的藤曼。灯光球场的看台上,长出了一片片湿漉漉的青苔。原来的大食堂,门楣上挂着一块新的牌匾《福兴饭庄》,玻璃墙拉近了和外部世界的距离。这是整个生活区最有现代气息的地方了。

  俱乐部大门紧闭,面街的墙壁爬满了爬山虎。当年在这里看电影,开职代会,看文艺演出。自然也是年轻人爱情的摇篮。

  汽车继续前行。要去墓地,必须穿过厂区。原来有武装门卫把守的工厂大门,现在半边门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半边也残缺不全,一大块铁皮被人取走了,剩余的部分依稀看得到淡淡的蓝色。我们径直开到工厂的车间背后,后山脚下。

  “你们不用上去,在这里等我一下,一会儿就好。”

  “我是第一次来,我要去给老人家上柱香。”小文边说边下了车。

  “那就去吧。”

  就是因为这个小文,我两年前就离婚了。和小文要不要结婚还没下最后的决心,毕竟相差二十来岁。

  山坡并不高,不一会走到了父母的墓前。刚刚点燃香蜡,摆好祭品,天空竟然飘起了细雨。小文赶紧掏出雨伞伸到我的头顶。

  “你自己打吧,我想淋一点雨。”

  墓地上没有其他的人。父母周边的墓碑几乎都被杂草淹没。有个别高大一点的墓碑可以看到半截碑身。

  每次看到写着父母生卒年月的墓碑,就有无限感慨。你们为这座工厂,贡献了青春,也算贡献了终身。可工厂已经不在了。你们只知道当先进,拿奖状,不知道金钱为何物。你们懂什么是爱情吗?你们常说那个年代是先结婚后恋爱,却硬生生做到了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你们虽然千辛万苦把我们兄妹三个都培养成材了,但你们并没享到儿女的福,过早地离开了我们。爸爸妈妈,我现在挣了很多钱了,有大大的房子,有世界上最舒适的汽车。多想带你们去世界各地走走看看啊!子欲养而亲不待,多么遗憾啊!

  我也清楚,说什么也没用了。可是还是要说说才感觉舒畅一点。

  下山的时候,远望脚下,整个工厂尽收眼底。但已经全无生机。厂房被树木杂草包裹着,房顶有些已经坍塌,有些露出黑黢黢的破洞。真不知埋在这里的前辈们作何感想。

  快走到山脚时,看到一个中年人,搀扶着一位白发老头向山上慢慢地走着。老头拄着根拐棍,弯着腰,每走一步都很吃力。这不是白师傅么?是和我父亲一起从上海到这里的同事。

  “白叔叔,从上海赶来的么?”

  “啊?”白叔叔好像有些耳背。

  他们一家回上海怕有二十年了吧。白师傅比我父亲小四岁,现在也八十多了。中年人是他小儿子昌明。昌明兄妹五个,三男两女。他二哥十二岁时在河里洗澡淹死了。他的死促进了我们厂游泳池的建设。

  “王哥,你也来扫墓啊?”

  “对啊,白叔叔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来?”

  “哎,你不知道,这老人家每天不睡觉,闹着一定要来给我妈扫墓。不陪他来就闹绝食,他说现在不来就永远来不了了。拗不过他,陪他来了。”昌明接着小声说:“有点老年痴呆,只记着这些老事。”

  昌明妈去世快三十年了,白叔叔一直没有再婚。

  “白叔叔,您老身体还好啊?还记得我不?我是立军啊,王大头家的老二。”我提高了嗓门。

  “记得,记得。你那个大头爹爹啊,和我争了一辈子先进。等一下我也要给他们两口子上柱香。”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87年加工资,我们工段每人一级,还有一个半级指标,你那好心的爹爹让给了我,他自己拿了个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我感激他一辈子!”

  白叔叔又顿了顿,继续说道:

  “立军啊,你爹爹要不是脏活累活抢着干,他的矽肺病也不会那么严重!”

  我低下头,耳边又响起父亲的咳嗽声。

  “白叔叔,你老人家要保重身体啊!”

  告别了白叔叔,不觉走到了车前。

  回想着白叔叔的话,我一直搞不懂,他们这代人图的究竟是什么?

  “你说,他们究竟图的什么?”

  上车前我问小文

  “他们被洗脑了,被骗了。”

  汽车刚走进中心街道,就看见单身楼前的街面上,有三四个年轻人在推搡着一个中年大汉。走近一看,这不是赵俊吗?

  “停车!”

  车停在路边,李师傅见我下车,也赶紧开门下车。

  “你们干什么?!”我大吼一声。

  小文举起手机也大声说到:“我报警了!”

  几个年轻人见我们大声吼叫,先是一愣,接着对我们说到:“我们是催债的,他欠我们钱。”

  “那你们也没权力暴力催收,你们可以去法院起诉!暴力催收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我继续吼道。

  那几个年轻人见我们毫无惧色,只好悻悻的退去。

  “这事没完!”说完他们跳上路边面包车开走了。

  我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赵俊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俊摇摇头,“一言难尽啊。”

  “小文,中午就在《福兴饭庄》吃饭吧,你去安排一下。”

  赵俊是北京钢院(现在的北京科技大学)毕业生,一米八的个头,唐山人,父母在地震中不幸遇难。工作分到技术处,和我还有李海涛,号称厂部三剑客。到了晚上或者周末,篮球场上,赵俊光彩照人,厂里的女孩们就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疯狂的的助威呐喊。不知多少美女想要嫁给他。后来资料室的杨梅脱颖而出,嫁给了她。

  96年他辞职下海,去了深圳,干的不错,后来还在云南投资了铅锌矿,再后来换了电话,不再和我们联系了。

  当年的帅哥,现在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胡子拉碴,原来棱廓分明的国字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腰也有点弯曲。穿的衣服几乎和捡废品的没有太多区别。

  “我投资矿山失败了,现在是失信被执行人。”

  “你怎么回到这里?”

  “我的财产全部被法院查封拍卖,老婆也离了。女儿在国外读书,现在供不起了,研究生还没毕业,也不理我。她们就知道抱怨。我现在的身份,就是打工也没法做高管,没地方住,只好回到厂里。这套福利房没卖。由于是集体土地证,所以也没法拍卖,算是有个栖身之地吧。”

  “我们差不多,我也离婚了。”我想给他找点平衡。

  “你不是一直很顺利吗?”

  “事业还算顺利,就是老婆离了。孩子也不理解。我都不知道挣钱是为了谁?”我看了一眼小文,心想:是为了你么?

  “李海涛现在怎么样?”他转过头问我。

  “春节前出事了,严重违法违纪,移交司法了。关在德阳,还没判。”

  “他是最会来事的。”

  这是我们对李海涛共同的评价。李海涛凭借着自己不懈的努力,青云直上,在企业改制搬迁过程中,步步得利,混到了四川分公司总经理的职位。我和他在成都隔三岔五都要聚一下。李海涛坚信钱就是一切。他的信条有点古老:有钱能使鬼推磨。结果怕是钱把他害了。

  “都是老朋友老同事了,你也不说一声。你给我加个微信,我先给你转点钱。”

  “我现在不用手机了,我的微信支付、银行卡全被法院冻结了。”

  “额,那你怎么和外面联系?”

  “不联系了。”赵俊说这句话时目光有些呆滞。真想不到当年生气勃勃才气逼人的大帅哥无欲无求了。

  “小文,你和李师傅到附近的镇上取两万现金来。”

  “不用这样,我可没法还你啊。”

  “什么还不还的,来,干一个!”

  汽车开到高速路上,天空也晴朗起来。回想着今天的扫墓,恍若隔世。

  二零二零年二月二十七日

  于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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