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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

  屋里挤满亲朋好友,妈妈正和村里的几个妇女在火房里张罗着处理宴后的碗筷,奶奶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十三岁的梦妍一个人坐在窗前,脸上毫无表情,她不喜欢每年的这一天,新历8月8日。从记事起,每年在奶奶生日的这一天都有很多人,偶尔有人会问起“哟,这几个女娃长得可真漂亮哦,叫什么名字?”奶奶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姐妹几人的名字介绍,“老大叫世男,我这是希望下一个不再是个女娃,可她那不争气的老妈生了老二还是个女娃,就起做‘世分’,看她老妈呀就是没生男娃的命,老三还是个女娃,我就起做‘世弟’希望下一个是个男娃,可是她老妈逃来逃去,挣扎着生了老四还是个女娃,就叫‘世逃’了。我这也是用心良苦呀,可她老妈那肚子就是不争气,我王家造的是哪门子的孽呀,娶了这样断了香火的媳妇!”梦妍从小听着姐妹四人名字的来由,她恨,恨这四个带着愚昧色彩的名字,恨奶奶那永远也说不腻的介绍。她希望可以远离这个人群,她习惯一个人坐在窗边,像是要随时捧起自己的梦想,为她插上翅膀然后从窗口放飞。她梦想着社会轮回母系氏族,梦想着自己可以改变这一切,梦想着有一天能像武则天一样登上高高的大殿,一呼百诺,她梦想着……

  

  记得前年奶奶生日的这一天,她拿着字典坐在窗前无聊地翻着,“妍”字映入眼帘,“妍”有美好的意思,“梦妍”二字便在她脑海中形成并刺激着每一股兴奋的神经。“‘梦妍’才应该是我的名字!”她笑了,惨淡而凄惋。这时张三婆走过来见她手里拿着字典,“哟,真是个爱读书的女娃,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奶奶走过来“你张三婆呀,咱们吃饭去,女娃呀再怎么出息也是给别人养的。”接着又重复着姐妹的名字介绍。

  

  梦妍这一听就气不打一处出,心里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狂乱地爬动,血液开始涨红她的脸,她站起身,一脚踹开面前的椅子,大声地咆哮“我的名字才不叫你起的什么‘世分’,我叫梦妍,你自己不也是个女人吗?你凭什么看不起女娃!”

  

  这一喊似乎喊出积压在她心里多年的郁闷,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却始终不流下,起伏的胸口似乎轻松了好多。奶奶不假思索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一个女儿家的冲我叫喊什么?就不怕雷霹你么!”她只听得这一声清脆的声响,脸上便火辣辣的。

  

  她就这样固执地要将自己名字改了,这一来其他几个姐妹都嚷着要改名字,奶奶气得手舞足蹈、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活脱脱一个泼妇。最后她把气都撒在妈妈身上,“你看看你,养了这一群野丫头,好没家教,当着那么多亲友,真是丢死人了!”

  

  一旁的妈妈无奈地看着这一切,脸青一阵紫一阵也不知如何是好,便接着张罗生日晚宴去。其他亲友也唧唧咋咋吵着“这样的名字确实也是,改了就改了吧,名字不也就一个称乎嘛。”爸爸王春敏无奈地安抚着奶奶的情绪,也拿吵吵嚷嚷的姐妹四人无奈。“改吧,改吧,都改了。”

  

  两年来梦妍没有再听见那一连串名字介绍,她习惯了在每年的这一天冷冷地审视着满屋人群,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她的眼睛跟着奶奶的身影在人群里转,只见奶奶用她那双因沙眼而发烂到几乎粘成一条逢的眼睛艰难地寻找着什么。

  

  “满娘你在找谁呀,我们说讨论的事该开始了。”大伯把长满胡须的脸凑到奶奶耳朵上说着悄悄话,白色沙布裹着的右手塔拉在胸前,用一块旧蓝布套在脖子上,那样子让梦妍想起抗日电影里受伤的汉奸。

  

  奶奶拉着大伯的衣襟,“这不在找你吗,快去叫其他人,我们在后面的水池上坐着讨论。”说话间狐疑地看看四周,“别张扬哦,先别让你弟妹知道哦。”

  

  不一会儿,奶奶、爸爸、大伯、姑姑、姑父等几个家族里说话有点份量的人都到了屋后的水池上。妈妈仍在火房里张罗着准备夜宵,“看见你爸了吗,快去叫他来帮忙打点一下呀。”妈妈满身疲惫。

  

  “爸正和奶奶、姑姑、大伯他们在屋后的水池上说事呢。”梦妍仍是冷冷地回答着。

  

  妈妈的脸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一团,似乎岁月要在一分钟内让她老去。“你去偷偷听一下他们说什么。”

  

  乡间的夜里初秋的风已经很凉了,月亮若隐若现。梦妍静静地坐在水池下面的油茶树下,瑟瑟的风吹着她单薄的身子,一头长发在风中散乱地飞舞。风吹起枯叶的声音和水池上有意压底的说话声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安静,她感觉好冷,水池上的气氛像一盆冰冷的水将她的心淋个透。

  

  “今年我再次组织把我们家族的祖坟迁了,这次我请的那个地理先生是相当有实力的,那块地确实不错,你们也看见了。”大伯得意地提高声音。

  

  “大哥以后你不要三年两年的又组织迁祖坟了,我们在外面的工作都很忙。”姑姑有些烦燥地说道。

  

  奶奶咳了两声,用那双松树皮般的手擦着眼睛。“美英你这说的是哪里话,迁祖坟这样大的事,误你两天工作你怨什么,这是对老祖宗的大不敬,老祖宗不保佑我们家族人丁怎么能旺起来?”

  

  “可不是嘛”,大伯得意地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拍一下爸爸的肩膀。“这次叫大家来这里主要是讨论一下敏弟的事,一个家断了香火那还算什么家呀,听说你们村那个何寡妇还能生育,娶来生个男娃吧。”

  

  爸爸坐在水池边沿,也不说话,低着头抽烟,从嘴里吐出的烟随着无耐的气息在他身边或长或短、或浓或淡地打转。

  

  “生男娃,生男娃,当初也是妈你逼着哥和嫂子硬要生个男娃,害得哥为了超生放着好好的乡卫生院的工作都不做了,看看都什么年代了。现在你们又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嫂子,她一个人腿又不方便,拖着四个女儿操持着这个家,现在孩子读书正是花钱的时候,你们叫她一个人拖着那身子可怎么活,做人要有点良心!”姑姑愤愤不平地说着,几乎要吼出来。

  

  奶奶看着姑姑指指点点的样子,气得“噌”地站起来。“那是你嫂子没生男娃的命,美英你不想听你就走了算了,有你这样说话的分吗?你大哥、姐夫他们都在这里呢!我看那何寡妇行,肯定能生个孙子,我试探过了,她也愿意。”

  

  大姑爷双手抱在胸前,平静地说道:“这个我看也行,不过看她那个性以后想她善待几个女娃就难了。老弟你说句话呀,你看行不?”

  

  爸爸把烟头丢在地上,脚用力地踩上去打着转,生怕踩不灭似的,接着又点燃一支烟,仍是不说话。

  

  没有人说话,夜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枯叶落地的声音。油茶树下的梦妍觉得越来越冷,心里像有很多冰块在敲击,她手里捏着一把枯叶,用力地揉搓着,像是要借此缓解心中的愤恨,又像是在寻求枯叶碎片刺激手时带来的温度。邻居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梦妍吓了一跳,脚条件反射地蹬了一下,碰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滚落的声音引起水池上人们的注意。

  

  “谁?是谁在那偷听?”奶奶摇晃着单薄却还算硬朗的身子下来,一把拉起梦妍用力一推“你个小兔崽子,大人说话你在这偷听什么,回去!”摔在地上的梦妍用力站起来,石头碰伤膝盖的疼痛使她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狠狠地瞪了奶奶一眼变转身回了家。

  

  梦妍坐在窗边揉搓着膝盖,妈妈走过来径直地问:“他们都说什么了?他们还没回来你怎么就回来了呢!”

  

  梦妍低着头,疼痛使她稚嫩的脸上显得有些难堪。“我不知道,我走到则门边摔了一下,就没去听了。”妈妈走过来拉起她的裤脚,红了一大块,少许血溢着。妈妈转身走了,梦妍抬头看着天空,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心里一股酸味上下涌动着。一会儿妈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片青菜叶,“这是鸡血菜叶,用它来擦一下就不会变紫了,不会那么痛了,那么大的人了走路也不小心一点。”妈妈转身走后梦妍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只想痛快地哭一场,为膝盖的疼痛,为自己对妈妈的谎言,为这个濒临破碎的家。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骂骂咧咧地进屋来,其他人也跟着进来了,大伯也一脸不高兴,大有“恨铁不成刚”的样子,看来爸爸没有同意娶那个何寡妇,梦妍的心瞬间宽慰了许多,仍是用那冰冷的眼神审视着每个人。

  

  转眼一年过去了,家里的气氛就像海底的暗涌,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寒假回到家,爸爸一进门就问“怎么样,这次考试还会是全校第一名吧?”看着爸爸一脸期待的表情,梦妍有些不忍。

  

  “可能得吧。”疲惫和无奈附在她的灵魂上,她累了,真的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凭她平常的能力不足每次都拿第一名,可是从她第一次走上这个名次后就没有下来的路,她必须去争,否则她随时都可能辍学。

  

  萧瑟的寒风吹落秋的果实,吹尽树梢的枯叶,正是上山打柴的好季节。下寨的姚家表嫂背着背篓来“表婶娘我们上山去砍柴咯,都快过年了,得准备点过年柴了。”妈妈和梦妍便找来背篓一起出了门。

  

  “听说你们下寨的罗家新媳妇生了,生了个什么娃呀?”妈妈和姚家表嫂拉开话匣子。

  

  “听说是生了个女娃,这大冷天的,第二天她家婆就吵着要出院了。”

  

  “那看来又得准备点钱吃三朝酒咯,你表嫂可是还欠着人家的,你生的时候她家好像是去吃酒了的”。

  

  姚家表嫂一脸感叹世态炎凉的道“听说不办三朝酒了,她家婆说是个女娃就不办了,等生了男娃再办,看现在都什么社会了,还有那种思想。”

  

  梦妍一路听着也不发话,妈妈这一听伤了神似的,脸阴沉下来,无奈地压低声音,“这算好的了,我那时生老大是和她姑姑前后生的,她姑姑生了个男娃,她奶奶就把鸡蛋、鸡什么都留着要拿给她姑姑,她姑姑嫁那大老远的,人家城里人也不少这些,她奶奶自己又没能力去,那些鸡蛋就是活生生留烂了。想想她奶奶是有好多过分的,我生老二头一天还和她去除草,分着除,她除完她那份就回家。那天晚上我就生了老二,她看了是个女娃,我大出血她也不管。他爸爸那时还在乡里,老大也放她外婆家,当时我真以为要死了,我就用力大声地叫,隔壁她三伯娘过来一看,也吓坏了,我求她去帮叫她爸回来,也通知她外婆抱老大回来想看一眼……”

  

  梦妍一路听着,心里像是有某种使人疼痛的东西硬往里塞。她看见妈妈眼里转着泪水,她才想起她似乎从没有看见妈妈流眼泪过。也许是生活让妈妈学会忍耐,也许是忙碌和压力让她忘记了伤痛,也许是“女儿身”剥夺了她流泪的权利。

  

  愤恨填满梦妍的心房,她很难再控制自己不对那身躯佝偻的奶奶发火。一次奶奶叫她帮洗衣服。她愤愤地吼“你自己不会洗哦,你不是很厉害吗?”

  

  奶奶可不服了,“养儿养孙干嘛,我老了叫洗个衣服你都不洗,你都敢这样顶了,其他几个更别指望了。”

  

  “没错!你厉害你就别指望我们姐妹四人!”梦妍心中的怒火像是要迸发的火山快要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摧毁。

  

  一旁的妈妈看不下去了,“我来洗吧,梦妍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这大冷天的你就将就着点吧,大冷天的总不能叫她自己手洗吧。”

  

  梦妍看着奶奶那佝偻的背影蹒跚而去,天知道她有多不想这样!

  

  伴着奶奶的咒骂、家庭的冲突和冷战,姐姐已出嫁了,梦妍还是上了高中,市重点高中。姐妹三人昂贵的学费让父母一筹莫展。奶奶便说“都是女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呀,能认几个字就好了,都回来干两年活,然后嫁个近点的还能像老大一样回来照顾一下家里,孝敬一下老人。”妈妈欲言又止,她想为孩子们争取点什么,又觉得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话又咽了回去。梦妍把愤恨的目光从奶奶身上拉回,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爸爸。爸爸无奈道:“读吧,都读!没有钱就先借贷款。”妈妈听了,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梦妍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高中忙录的学习生活使梦妍疲惫不堪,周末午后,她望着纷扰的城市,满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一种孤独无助感袭上心间。拨通家里的电话,妈妈接起电话刚听出是梦妍的声音就抽泣起来,梦妍急切的问“妈,您怎么了?”只听得爸的声音越来越近,“哭什么哭,影响孩子学习,以后不要随便接电话了,让我来。”

  

  梦妍急得哭出声来,因为她知道妈妈是不会轻易哭的。“爸,我妈她怎么了?”

  

  “她没事,说是太想你了,你在那好好学习就是了。”说罢挂了电话。

  

  梦妍拿着电话,电话里只有“嘟,嘟……”声,失魂落魄的她也不记得挂机。“妈妈这是怎么了?她不会单单因为想我就这样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奶奶又欺负她了?一定是!不,一定是比这更严重的事,要不妈不会这样伤心的。”妈妈的哭声和种种猜测在梦妍的脑海中不断呈现,几天下来也没法静心学习。

  

  “梦妍,你的信。”班长拿着信远远的叫住魂不守舍的梦妍。她拿到信便急切地打开,是三妹写来的,还没看信的内容心里的疼痛就铺天盖地地袭来,因为信纸被水浸过的,她似乎可以闻出泪水的味道。这封信的内容就像巫师的魔法蒙着她的眼睛,挥之不去。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的,没有信的格式,旨在急切地表达:

  

  姐,怎么办,奶奶又在逼爸娶小了,下寨的云大伯带了个女人到家里介绍给奶奶,说她还能生育,奶奶非逼爸娶了生个男娃。爸开始是不同意的,可是奶奶天天诅咒我们,妈听不下去了,就求爸满足奶奶的要求娶那个女人,爸不愿离婚,妈就答应不离婚,但要爸和那女人在一起。可是妈哪能容忍这样的的痛苦和侮辱!姐,你平时最有办法了,爸平时最疼你了,也最听你的,你劝爸别动心,别听那些迷信的话,我们一家好好地生活,我求你了!

  

  读完信,梦妍无力地坐在座位上,心中的疼痛使她忘了哭泣。她能体会妈妈心中的无奈,她可以想像得到三妹写信时的悲痛情绪,然而她该如何是好?她能做些什么呢?她有改变一切的能力吗?

  

  她拿出信纸和笔想给爸爸写封信,祈求爸好好爱妈妈,好好爱姐妹们,女儿们长大了一定会回报他的,可是这有用吗?他清楚地知道没有用,爸爸一直都很爱姐妹们!他想告诉爸爸,从科学的角度讲,爸爸这个年龄精子的成活率已不高,而那个女人也不一定能生男娃。可是爸是懂医学的,相信爸比谁都清楚。她突然觉得好茫然,好无力!

  

  恍恍惚惚过了一阵子,学校的月假终于到了,梦妍收拾好东西就往家赶。妈妈去找猪菜去了。一个穿着时尚但土气未脱的女人坐在客厅里,眉毛和睫毛都涂成黑色,其间画着蓝色眼影,脸上稀稀拉拉的斑点映衬在白色粉底下,涂深红色的口红,一头拉直的长发披散着,身着一件过于宽松的连衣裙,上身还披一件黑外套,外套好像是奶奶的,屋里满是她身上散发的浓重的香水味,她这样坐在这乡间古旧的屋里,那感觉活像戏剧里花脸的小旦。奶奶正和她有说有笑地聊着,那亲密的样儿让人超级不爽,好像她们前世是一家人。爸爸不在家,三妹也刚回来,坐着看电视,偶尔回头狠狠地瞪一眼那个女人。那女人好厚脸皮道“姑娘过来吃糖果啊,怎么一个人看电视。”

  

  三妹很不好气道“你算哪门子东西,弄清楚点,这是我的家,是我大姐买来孝敬我爸妈的糖果,你个鸟不垃圾的女人,让人见了就恶心,吃了还不滚还在这称主。”

  

  奶奶这一听,火了,“叫她吃什么呀,懂什么道理呀,有娘生没娘教的野丫头。”

  

  妈妈回来了,见屋里的气氛不太好,也不多说话。见梦妍站在外面,她心情好像一下好了许多。放好了猪菜便走到客厅从桌上拿了个萍果,奶奶见状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见她径直拿去给梦妍,便也没多说什么。

  

  不一会,读初一的小妹也回来了,奶奶便马上转进屋里拿了袋东西出来。“老四,快过来,看,这多好看呀。”只见她从袋子里取出一套刺绣少女服装。“这是你小妈特意给你做的,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看这手工多细致呀,真是双巧手。”

  

  奶奶和那个女人正在得意间,三妹起身一把抓起那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就往外扔。发了疯似的吼道:“什么小妈,鸟不垃圾的骚货,十足的土鸡婆,别在我眼前晃,滚!”

  

  奶奶这一急,八十几岁的她不知哪来的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和三妹纽打做一团。梦妍冷冷地看着这一群似熟悉又陌生的人,“小妈”二字深深刺痛她的心。她转进屋去,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趁屋里人正乱时她捡起扔在地上的衣服就开剪。剪得差不多时被那女人发现了,她故意提高声音,又假心疼的样子,“哟,我的姑奶奶哎,我求你别剪了,我可是花了好多心血做的。”说罢,捡起地上的碎片很是心疼的样子。

  

  奶奶听得她这一喊,说时迟那时快,一张登子飞出来,把梦妍砸了个正着。梦妍也不顾身上的疼痛,冲过去拿起桌上的糖果就往地上撒了一地。“吃什么吃,这也是我大姐买的,你个老不死变妖的,你不配吃!”

  

  这真是给奶奶火上浇油,气得她那双烂成一条逢的眼睛里都快要迸出火来。“你这狗娘养的,狗养仔都还会教它叫的时候看主人,你一个个连狗都不如!”

  

  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蹒跚着从柴房里抽了条细竹枝就往姐妹三人身上猛抽。妹妹们哭着嚷着,梦妍死活也不哭,她狠狠地瞪着奶奶,心理骂道“你为什么还不死”。妈妈很是心疼地看着孩子们,那眼神就像在说,“我的孩子们,争气点呀,妈的心也疼啊,只怪你们都是女娃啊”。梦妍的心疼痛,万分的疼痛,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她能读懂这一切,如果不是羞于表达,她一定会上前抱着妈妈痛哭一场。

  

  那女人在一旁道:“姐姐,算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

  

  梦妍根本不买她的账,恶狠狠地转身骂道:“臭鸡婆,没你说话的份,滚!”妈妈又是一阵猛抽。那女人也超“贤惠”地跟奶奶告别后就走,奶奶怎么留也没留住。

  

  爸爸回来后奶奶夸张地向他告状。爸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妈妈又像是没事一般地忙里忙外。妹妹们在一旁又和奶奶争论起来,梦妍不发话,只在一旁用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抚弄着手上、脸上一条条细细的印痕。

  

  奶奶和那个女人商定让爸两边住,那女人三天两头的要钱,总有付不完的账,几姐妹的生活费越来越紧张了,但生活总算是平静下来了,梦妍不想再知道任何有关于家的事,她每天学习,给妹妹们的信也只谈学习,她习惯性地把妹妹们寄来的信往抽屉里扔,她已不记得抽屉里有多少封未读的信。

  

  “你云大伯,我刚回来几天,那贵玉怎么就不见了,听她村上人说,前几天有外地人来找,说是嫁远地方去了,这是怎么回事,是来骗我钱的吧?”

  

  “你问我我问谁去,自己的女人丢了还来找我?”

  

  爸爸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惋惜,只是再也忍受不了奶奶那满口生男娃的唠叨,争吵中不再理会奶奶口中的“不孝”。

  

  “王春敏,有人告你犯重婚,是不是真的?先到民政局回话,接受我们的调查。”爸爸被叫走了。奶奶这回急了,这是谁告的,一定是这几个野丫头她妈。

  

  “老公不进牢你就很过不去是不?就没机会出去找野男人是不?”

  

  “不!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

  

  “不是?不是才怪,自己又生不出个男娃来,还要断了我王家香火是不,你好毒的心!”

  

  “妈,真的不是我。”妈妈满脸无奈,却又无话可说。

  

  第二天上早,爸爸回来了。脸上也没有太明显的不高兴。妈妈迎上去,“担心死我了,这是谁告的呀,妈老说是我”

  

  爸爸有些疲惫地坐在火坑边,点燃一支烟,自顾自地抽着,“没事了,听说是村里的老光棍王三告的。”

  

  尘封的心灵忘记时光是怎么样流逝的,高考结束后,梦妍打开抽屉,一封封从未打开过的信静静地躺在里面,活像一个个被遗弃的婴儿。她取出信,心想,打开看看吧。不!何必呢,都过去了。她找来打火机,走进洗手间一封封地点燃,然后用水将纸灰冲尽,那感觉就像是要把生活中的某段记忆从大脑里抹去。做完这一切,良心的谴责使她的心不安起来。

  

  回到冷清的家里,父母的宠爱一如既往,只是这个不再有战争的家反倒让梦妍觉得陌生了。七月的炎热使人烦燥不安,卸下高考压力的她百无聊赖地重复着每天的等待生活。

  

  2008年8月8日是奶奶88岁的生日,图个双8吉利,爸爸、姑妈们一起办一次隆重的寿宴,这天里似乎所有人都挺高兴的,大家不断地向奶奶道贺,奶奶躺在长椅上,很是高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亲友们聊着,使尽全身力气,但说起话来仍是有气没力的,看她那样再也无力在家里挑起任何战争了。

  

  刚吃过生日晚宴,一阵炮竹声把这个四壁都是石山的村落震得老响,全村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炮竹声沿路向梦妍家接近,满屋亲友数数算算该来祝寿的人,并没有少了谁,大家都在疑惑,来的人到底是谁?

  

  炮竹声未落,只见村支书和村长争先恐后地伸手握住爸爸的手道:“王春敏,恭喜,恭喜你家女娃有出息了。”

  

  爸爸满脸疑惑,“啥出息?”

  

  “大喜,大喜,全村大喜呀!”好夸张的村长手里拿着个大信封在头上晃着,“看,这是中山大学寄来给王梦妍的录取通知书,咱们村出大学生了,还是重点大学,我们今天去乡里开会顺便把寄到乡里的通知书取回来了。”

  

  爸爸直愣愣地盯着村长晃动着的通知书,其实他早已知道成绩了,只是等待录取而已,而此刻的他却感觉这大喜事是从天而降,不可置信似的。

  

  “王春敏,乐傻了,还不打开看看是什么专业的,我都等不急知道了。”一旁的支书催促道。

  

  爸爸接过通知书,目光与梦妍对视了一下,他苍老的面容没有以往的哀怨和无奈,那笑容像是开在梦妍心里的花,她感觉暧暧的。“中山大学,那肯定是临床医学专业,我的娃我了解。”

  

  整个屋子的气氛瞬间高涨起来,姑姑更是高兴,“果真是大喜事,快去把村小店里的炮全买了,今晚我们让这个村子炮竹通鸣。”

  

  妈妈只是忙着招乎村长和支书吃饭,那蹒跚的身影表达着她心中的喜悦,她脸上没有笑容,也许生活早使她忘了高兴时脸上的笑容应该有怎么样的弧度。

  

  大伯那胡子拉扎的脸在人群里特别明显,看不出他的表情里写着什么,只是他又在那里得意他的迁祖坟论了。“我说我上次迁了祖坟就是好,这回照到了吧,大学生出在我们王家了吧。”

  

  大姐正给客人送茶水,听到大伯的话便开玩笑道:“大伯,听说我那堂哥偷别人家的牛被抓进去了?我们老祖宗咋就把他保进去了呢,是不得安宁生气呢还是不长眼睛了?呵呵……”其他客人跟着抬杠起来,大伯不再说话,低头去喝茶,折断过的右手向外拐,艰难地滑开茶杯盖子。

  

  长椅上的奶奶对这两个来祝寿的人和屋里的气氛很是奇怪。

  

  “王满婆,您不认识得我们了?我是村长,那位是村支书,我们来给您祝寿,也给您道喜了。”

  

  奶奶稍稍坐起身,眯缝的眼睛努力地睁开,勉强提高声音道,“道喜,啥喜呀?”

  

  “王满婆,大喜事呀,你家孙娃考上大学了,还是重点咧,在我们这个边远、闭塞的山里总算出人才了,怎么不是大喜事呢。”支书走近奶奶,双手握着她的手道。

  

  一旁的村长提高声音道,“可不是嘛,这样的大喜事在我们村里还是头一遭,我这个村长呀是比第一天抱上孙子还高兴。”

  

  这一提,奶奶可来了径,“我这辈子就盼着能有个孙子,想对王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代,真还有比抱孙子还大的喜事?”

  

  支书又凑近奶奶的耳朵道,“王满婆,如今这时代变了,管他男娃女娃,能有出息就是好娃。”

  

  一旁的亲友都来了兴致,“可不是嘛,你王家的祖先要是知道了这大喜事呀,肯定乐得在地下也想打两个翻身咯,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光宗耀祖了?原来这女娃比男娃还好啊,啊哈,好……好……我算是有脸去见王家列祖列宗了……”奶奶这一高兴,乐呵得张开嘴大笑起来,一面笑,咳嗽一面加剧,嘴里一面艰难地念着“好……好……好……”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停息了,岁月终于燃尽她的生气。

  

  周围的人紧张起来,屋里瞬间又被死亡的气息掩盖。亲友们或悲恸,或手忙脚乱,或不知所措。梦妍冷冷地注视着奶奶,她的心能感受到奶奶最后一丝气息。奶奶那句“我算是有脸去见王家的列祖列宗了”不断在她的心间回荡,看着奶奶那安详微笑着死去的面容,她在心理道:“奶奶安息吧,我不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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