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后，和母亲打过招呼，我像往常一样装作去上班就出门了。走在大街上真是漫无目的，自从刚下学门的头两年顶替病退的母亲进了工厂，仅仅两年后就因单位开不出支而自谋职业了，此后的几年里各种临时工我都找做遍了。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是属于我的工作却少之又少，我东看看西问问一直到中午也没有找到工作，肚子已经咕咕作响，可是连街边卖的茶叶蛋我都舍不得买个吃，工作没有着落，手里的钱为数不多，要一分一毫的省着花。
晚上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见到母亲还要强颜欢笑，装作若无其事，就这样连续游游荡荡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星期六的傍晚，我又按照往常下班的时间回到家，母亲从她那沉浸的戏中回过神来，抬头对我说了一句话：“今天是你妹妹的生日”。
“对呀，今天是妹妹的生日，我没有忘记”。
“你不忘又能怎样？她又不在身边”。母亲面无表情地说。
“妈妈今晚你想吃点什么？儿的生日是娘的苦日，妹妹不在就给妈妈做点好吃的吧”。
“我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好长一段时间了没有胃口，要不就做手擀面吧”。
母亲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地说，但我很高兴她今天跟我说了几句话，而且她还记得妹妹的生日，我多么渴望在母亲冷漠的外表下还有一颗温暖的心，她果然记得女儿的生日，尽管这个女儿不是我，在记忆中母亲是不曾给我过过生日的。
晚上，我摊开日记本，给妹妹写了一封信：
妹妹，亲爱的小妹，今天是你的生日，尽管这几天我焦头烂额地四处找工作，可是姐姐还是没有忘记你的生日。由于你的生日在暑假，所以往年你都是在家里过的。生日当天的早上，你总能吃到姐姐亲手做的长寿面和荷包蛋。今年暑假你说要留在学校参加英语补习班，学好英语将来为出国作准备。小妹，不要走，为什么要出国呢？姐姐好怕你又要远离我。从小我们的家就你我和妈妈三个人，我们的生活中没有爸爸、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除了我们三个人我们没有其他任何亲人。妈妈除了上班就是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大多数的时间就是我们姐妹俩相依为伴。我是长姐，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所以姐姐总是宠着你，爱着你，护着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你。和我内向安静的性格相比你是那样的开朗奔放，你顽皮得很，常常使我很恼火，每当我俩发生争执，妈妈总是站在你那边呵斥我，姐姐已经习惯了受你的欺负，当你发脾气打我的时候，姐姐总是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敢也舍不得还手打你一下，可你有时太过任性和顽劣，连妈妈也看不下去，一旦她批评了你，呵斥了你，看着你眼泪汪汪地跑开的时候，姐姐心里就无比难受，心里柔得要滴出水来。到了晚上，等你睡熟的时候，我会偷偷爬起来，凝视着你的小脸蛋，轻轻地抚摸着你，心里默默地说着“对不起，妹妹，对不起”。这些事你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姐姐从未对你说起过。我宁愿妈妈永远站在你那边，骂我、呵斥我，而不愿你受半点委屈。小时候，由于妈妈常常不理我们，你很委屈，姐姐为了博得你开心，常常装死，每当我装死将要倒在地上时总能博你开怀一笑。有一次当我又一次装死将要倒在地上时，你迅速拿起一个板凳放在地上，板凳边上坏了的缺口把我脑门磕出了血，你的恶作剧使我至今靠近太阳穴的发际边上还有一道疤，当时疼得我急了眼，当我快速追上逃跑的你时，本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可是姐姐高高举起的手最终并没有落在你的身上，姐姐总觉得在单亲家庭中生活的你本就很可怜，姐姐下不去手。都说长兄如父，长姐也如母，姐姐一生都要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你。
目前，姐姐的生活有了困难，每天疲于奔命，我和妈妈的生活费、妈妈的医疗费和你的生活费、零花钱和补课费像大山一样地压在姐姐的身上，姐姐都有些支撑不住了，这些姐姐不会告诉你，只能写在日记上，这都怪姐姐无能，姐姐一方面盼望你早点毕业工作好减轻姐的负担，一方面又希望你晚点踏入社会，晚点体验人心的险恶和生活的艰难，姐姐多么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活泼地生活在阳光里，所有苦难都让姐姐一个人扛。你为姐祈福吧，让姐有力量和勇气继续打拼。
好了，姐不写了，由于这几日中午总是空肚子，胃隐隐作痛，姐不舒服要休息了，祝你生日快乐！永远爱你的姐姐。
五
早上吃完饭后，照例是若无其事装作去上班。我在街上东张西望地慢腾腾地走着，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内心却焦急如焚，眼看生活费所剩无几，母亲的药也快吃完了，而且母亲的脸色越来越差，应该送医院好好诊治一下，妹妹昨天又来信说她又报了一个外教班，学费很贵，诗扬虽然帮了她一些但仍然不够，让我给她汇点钱去，怎么办？这一切负担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母亲和妹妹都不知道我又失业了，我不能说，说了她们会跟着上火的。我正愁绪万千地走着，后面“姑娘等一下，姑娘等一下”的声音传过来，我回头一看一位慈眉善目的五六十岁的阿姨追上来，到了跟前，她说：“姑娘，你能帮阿姨个忙不?”
“什么事？您说”。
“旁边这家服装店的衣服又好看又便宜，我想给我女儿买条连衣裙，但她工作忙没时间来试穿，我看你身材高矮胖瘦都和她差不多，你能不能帮着给试一下?”
我点点头，就随着阿姨来到这家服装店，穿上阿姨为她女儿选的裙子，服务员和阿姨都不停口地夸奖，阿姨准备买下，和服务员讨价还价起来，最后服务员说：“这么地吧，如果你能买两件就可能打个六折，这都快减到一半了，再也别讲了，我看您也是诚心买而且您女儿穿着确实好看，这两件裙子样式一样只是颜色不同，您就买两件吧。”
阿姨犯难了，不想买两件却又舍不得那好价钱，她眼珠一转，小声对我说：“要不姑娘你也挑一件吧，这样咱俩合伙买，能买个便宜，况且你穿着确实好看。”
我哪有这份闲钱，虽然我也喜欢这款裙子，但实在没钱，即使再便宜我也不能买。阿姨看我态度坚决，十分遗憾地花九折的钱买下了一条。走出那家服装店，继续往前走，刚才阿姨和服务员都夸我身材好看，是个衣服架子，不如就找卖服装的工作吧，虽然我很不喜欢卖东西，但是已经半个月了，总不能一直找工作吧。我一边想着一边留意路边服装店的橱窗和门上是否贴着招工广告，不自觉间和迎面过来的老太太擦身相撞，我急忙说对不起。
老太太并不介意，还说我有礼貌，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我说：“我看你这孩子挺好的，阿姨给你个好事儿，单位效益不好开不出支给我们每人发了几张卡片，你拿着这三张卡片到前面那家卖毛线的店里买线，这卡片能顶30元钱，这毛线店就是我们单位的，你去买吧，里面货可全了，各式各样的线都有，眼看这夏天一过去天就凉了，给自己织件毛衣穿吧。我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这卡片留着也是浪费了。”不等我拒绝，她就把卡片硬往我手里一塞就转身快步走了。
她这一走，我才发现她刚才站着的脚踏底下有一卷钱，
想必是她刚才掏卡片的时掉出来的，我捡起钱快速追上她，她接过钱一边谢我一边说这钱真是她的，应该是100元才对。她一张一张地数完后果然是100元。她攥着这失而复得的钱不住地谢我，并说她一个月也就能挣个100多元，看我满脸汗，她买来两个冰棍我们俩就站在路边吃着，吃完冰棍她要回了刚才给我的卡片，并且说：“姑娘我看你真是个好人，阿姨这是冲心说的，其实这卡片都是骗人的，哪是什么单位的福利，开不出资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我们都是托儿，是给店里拉生意的，拉成一个看他买多少钱的货，然后按比例提成，也没有什么优惠，都是高价卖给你的，我们挣的其实是顾客的钱，商家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
我听得瞠目结舌，提起刚才那个请我帮助试衣的阿姨，她说：“跟我一样，都是托儿。”
“那你们总在这儿不怕人家认出来吗？”
“我们也不是逢人就给，也要看人，主要就是像你这种面善的，实实惠惠儿的好说话的人。”
“那你们怎么能看出谁实惠不实惠？”
“干久了，一般啥样人儿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看我脸色有点异样，就说：“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岁数大了，没有退休金，而且老头子还有病，生活所迫呀。”
老太太说完就走了，我站在那神情更加黯然，看来卖个服装也不是简单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有这么多猫腻儿，这个社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复杂还真让我应接不暇，我打消了在服装店找活干的念头，这么多鬼把戏在里头还真不是我这头脑简单的人能能干的活儿。
这一天又是无功而返。
晚上收拾完一切后刚要上床睡觉，芝华来了。虽然我们这么要好，可她一直不愿到我家来，她说受不了我家的气氛，她每来一次，心情都要压抑好几天。我知道她是来向我告别的，她先是向我简要地说了说贸易公司的事，正和那天她所分析的情况差不多，最后她说出了个爆炸性的新闻，就在三天前黄经理和罗姐卷跑公司里的钱两个人私奔到南方去了。
我惊讶了半天回不过神儿来。但是我这惊讶的心情很快就被离愁所代替了，芝华说她明天就要走了，签证已经成功，先去返回北京的父母家里住几天，然后就出国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件鲜红的胳膊上带白杠的纯棉运动服对我说：“青青，我觉得你活得太沉重太压抑了，有时我很纳闷儿，你那瘦弱的双肩怎么能扛起那么重的负担，要是我恐怕都扛不住，我送给你这件红色的衣服是让你增加点活力，活得开朗鲜艳一点。”
我也从我的小箱子里拿出我的宝贝，那是我十八岁生日时自己给自己买的一件生日礼物，是一只小巧的深红色的口琴，我一向喜欢音乐，可是我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去学一门乐器，所以那年生日正好我刚开完工资，就买了这样一件与生活无关的奢侈品，虽然当时只用了十几元钱，是最便宜的一种乐器，但当时在我心里贵重得了不得，宝贝似的珍藏了这么多年，没有吹过，也根本就不会吹。
芝华把我的礼物郑重地收下了。
我们俩促膝坐在我的小床上，我很想嘱咐她到了异域一切要小心，要保重身体等等，可是从小到大她就显得比我成熟得多，做事胆大心细，周到谨慎，好像一切都不用我操心，她反而很担心我的生活。我说我是有盼头的，也就辛苦这一年，明年诗扬就毕业了，然后再有一年妹妹也毕业了，那时候就是我苦尽甘来的时候，她说但愿如此。
芝华在我家坐到将近十点才走，她说明天她是九点半的火车，让我一定不要去送她。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下，忍了一个晚上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回到屋里，我没躺下睡觉，而且拿出日记本给写下了一封信：
芝华，你终于如愿以偿，即将走出国门，去世界上最强大富有的国家，现在这个年代，人人对出国趋之若鹜，一向心气高傲的你当然也不例外，尽管我心里是那样不情愿你离开，可是我不能说，天高任鸟飞，你注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想起小时候，你不知从哪淘来了安徒生童话集，我们两个一起流着泪读完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天气很冷，我们同情那位衰老年迈的老大爷在校门卖瓜子，他冻得猫着腰，不住地跺着脚，我们想让他早点卖完好回家暖和一下，一起拿出积攒的零花钱去买他的瓜子，那瓜子买回来我们并不吃，因为里面有许多虫子，我们只是想帮帮他，后来我们还写了一篇作文叫《卖瓜子的老大爷》。
再大一些，我们情窦初开，各自有了自己心仪的男友，可是我们又都嫉妒对方的男友抢了我们彼此。有一次你约我看电影，我早早地来到电影院门口等候，可是当电影快开演时你却带着你的男友匆匆赶来，我气得真想拂袖而去。反过来也是一样，有一次我带着我的男朋友去你家，尽管他是我们的同学，是你熟悉的人，但你还是没给我们好脸色。
我们互相鼓劲儿好好努力，将来挣好多钱我们住别墅，房子相邻着，夏日里你家的牵牛花把喇叭吹向我家，我种的蔷薇花把藤蔓伸向你家，月光下，你家的夜来香把芬芳送入我家，我家墙角里的蟋蟀把歌声唱到你家。
可是真正长大了以后我们才发觉现实粉碎了梦想，我们很难实现那个美丽的愿望，尤其是我疲于奔命只是为了生计，而且在距离上，我们不但不能相邻，今后还要远隔重洋，人生就是这样残酷吗？总不能随人所愿，我知道今晚你也是强忍着你的伤感，你再三强调不让我去车站送，我和你一样怕看到离别的眼泪，今后我只有在心里祝你在遥远的他乡一切好运，不能再写了，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你永远的好朋友青青。
第二天我没有告诉我要去火车站送她，偷偷买了张站台票远远地看着她，当载着她的火车一声笛响缓缓驶出站台的时候，我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