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琦依旧坐在落地玻璃窗边，但没有抽烟，她坐在那里发呆。我坐在桌边的转椅里，看着她，她当然看不到我。我想整晚陪着她，看看到底谁会把她怎样。但看上去，这个夜很宁静，不像是要发生什么事的样子。我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张照片，是艾琳会变表情的那张，是我从老别墅拿来的。后来连续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也忘了随手把它放在哪儿了，现在竟又到了紫琦这儿。忽然这张照片燃烧了起来，很快化为灰烬没了影踪。我正在惊异，却看到艾琳坐在桌边，她摇晃着两条细细的小腿，顽皮的看着我。
看到她我很惊讶。
“你打算在这儿守一夜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你这样做，会不会被发现？”
“当然不会。”艾琳答道，“这火妈妈是看不到的，大不了过两天她会发现这儿少了一张照片，也没什么，她会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再说，她是活不过今晚的，这是注定的，你在这儿守着也没用。”
“你喜欢的那个老男人是我父亲，你知道吗？”我绕过了她的话题。
“我现在知道了。”
“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是一个摄影师，兼职教师，教我们色彩课，他的微笑很迷人。”
“所以你就爱上了他。”
艾琳点点头，接着我们的目光同时转向了紫琦，她是无法听到我们讲话的。
“她是一个好母亲。”艾琳说。
“你不恨她了？”我问。
“不，不再了。”艾琳说，“没有哪个母亲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宽容，而她做到了，我又不是她生的。”
“那幅画……”
“别墅里的那幅画同这张照片一样，已经不存在了。我们都应该学会宽容不是吗？”艾琳说，“我的存在毫无价值，我活着的时候一心想报复，什么也没做成就死去了，死去了才发现报复之心是如此的可笑，我应该懂得感恩才对。”
“你走吧，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了。”
“艾琳拍拍我的肩说，告诉你两件事：我没有病，我是完全正常的；还有，如果你想跟她说话，你尽管说，她听不到你的声音，但感受的到。试试看吧。”接着艾琳就消失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面对紫琦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想再责怪她。但尽管如此，她仍不时的自言自语，叫着我的名字，说对不起，我终于无法忍受了，决定离开。不知为什么转椅动了动，这是不应该发生的，怪我不小心。我犹豫着，最终还是从紫琦的房间消失了。
紫琦注意到了无故转动的椅子，她完全可以告诉自己那是因为眼花了，但她没有。她打电话求助，因为恐惧或是孤独。很快就有人敲门了，那是道格，他一直坐在车里等在楼下随时待命。
“你还真快啊，这么晚打扰你，真是很抱歉。”紫琦见到道格忽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也没有请他坐。
道格自己坐下了，再看看紫琦的表情，试探着说：“你不是后悔请我来了吧？”
紫琦抱歉的笑了笑。
“好，那我走。”道格也不责怪，起身就要走，走到门口时还说，“你真的确定没事？”
紫琦点点头。
“我这回走可就直接回家了，不会继续等在楼下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紫琦笑了笑。
道格做了个鬼脸便推门离开了。这时一阵风吹来，紫琦走到客厅尽头把敞开的窗子关严，接着把窗帘拉紧。背后有人，紫琦感觉到了。她转过身，只见安朝这边走来，手里还端着两杯酒。安走近了，将一只酒杯递给紫琦，便走开了，坐在主沙发对面的躺椅上。紫琦将杯子放在窗边的理石电话台上，便在旁边的主沙发上和安对面坐下。这两个女人很久没见面了，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么久没见到面了，你也不关心关心我过得怎么样？”
“这个我不用担心，像你这么能干的女人，到哪儿去都能生存。”
“说得好。”安说，“林紫琦，今天我们俩没有主仆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就作为两个女人，来谈一谈如何？”
“作为两个女人来谈一谈，我们有什么好谈的呢？”
“那就太多了。”安说，“你记不记得艾卡在被大学退学的前一年有一次被人打了，打得好惨，接着发现打艾卡的那个人之前刚刚杀过一个人，艾卡还作了证人指证。”
“有这回事。”
“你一年前把我的男朋友送进了监狱，你还查出他是大学时代一个过失杀人的逃犯，是我把他藏起来了。”安说，“是不是现在大学里的恶性案件太多，你已经习以为常了，你就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吗？”
“我像是那么笨的人吗？”
“哦，你想到他们是一个人了。”安说。
“不是想到，当时查得很清楚，猜想是不能作为证据的。”紫琦至此仍不以为然，她知道安来者不善，但一时还没有猜出她究竟的目的。
“好啊，林紫琦。”安说，“就是说，对于一些没有证据的事，我们就可以任意编排了，对不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许这件事情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儿子瞒着你。当时在衣橱倒下之前，衣橱后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是艾卡干的，他因为争女友和那个人发生了争执，后来那个人头撞在地上死了，艾卡慌忙的跑出来撞在我男友身上，这样他们两个才互不相让动起手来，艾卡吃了亏，我男友打得他撞倒了衣橱，衣橱倒了，其它人赶到时，挪开衣橱，发现下面还有一个死人，我的男友是个很笨的人，他也说不清楚这件事，他所能做的，只有逃走，逃到我这里。”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
“从你儿子嘴里套出来的。”安轻蔑的笑了声。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这么恨我？”
“差不多。”安说，“有些怨恨是很难说出口，也很难说得清的。”
“试试看。”
安笑着，琢磨不清其中的含意。
“为了攻我的男友上学，我从大学里退了学，一天打好几份工来供养他。只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出人投地，我们能够生活美满。可你的艾卡终结了这一切。我的梦被你的混帐儿子亲手打碎了。如果当时他能够诚实一些，说出真相的话，凭你的势力，你完全可以保得住他，但我们就不同了。我们除了一条命没有别的，没有钱没有地位，也没有熟人。守着我的心上人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你。”
“所以你处心积虑，结识艾卡，并设法控制他。他是个没有脑子的傻孩子，太容易上当了。”
“不愧是当妈妈的，现在还在护着自己的孩子，你可别忘了你的孩子是怎么对你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吗？你搜集所有关于我的信息，然后卖给小报记者，你当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在你的生活中随意偷拍，而你知道什么？”安不无得意的说，“你刚刚看到了雅克藏在包裹里的旧文件，我也看到了；再往前说，雅克看到了你抽屉里的那些日记和照片，我也看到了。如此说来，我并没有把你的生活暴光得无所不尽，你还应该好好感谢我。”
“年轻人，你够狠。”紫琦的语音很平静。
安继续说：“关于雅克，我也查过一些，有些断档，不过现在都接上了。”
“窃取别人的私隐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好处，但是会上瘾，这也是门艺术不是吗？”安说，“就像你，你不是靠窃取别人私隐赚钱的，你是靠艺术赚钱的，不是吗？”
“你如果以为一个报业帝国可以靠小报消息支撑那你就错了。”
“你现在当然可以清高了，但你当初是怎么起家的，路人皆知，你别想否认！”
“我并不想否认什么，但那必竟是过去的事了，你今天来找我，就为了谈这个？”
“当然不是。”安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谈些严肃的问题吧。”
“比如？”
“比如说爱人，比如说命运，幸福，还有恐惧。”
“谈这些问题你还太年轻。”
“我们现在没有长幼尊卑，我们现在就是两个女人，说好的，你难道忘了？”
紫琦点点头，不想和小丫头逞一时口舌之利，这个游戏怎么做，让着小的算了。“我一生都活在恐惧之中，对其它三样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就讲一讲对恐惧的理解吧。”
“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回答其它的，这个问题你来答，因为按你的说法，你应该最了解。”
看得出来紫琦不想张扬自己的感受，但言已至此，不能不说。
“我的理解是，人之恐惧不是魔鬼、怪兽、灾祸，甚至死亡，人之真正恐惧的是人的自身。人对自身的恐惧。生而孤独，生而屈辱……最让人受不了的，便是危险的无限临近，却迟迟不见暴发。猜忌，疑虑，提心吊胆，虚伪的应对浮世的种种假相。那个站在暗处的他知道一切。他向你阴险的笑着，你知道自己死定了。逃无可逃。”
紫琦的余音的宽大的客厅里慢慢消失，安深深的叹息着，然后说：“这个问题在雅克死后你就一直在考虑是吗？”
“不，我一生都在想着这个问题，但最后仍是逃无可逃。”
“雅克离开你，不是因为他不爱你，也许恰恰是因为他太爱你了。”安似乎被紫琦的情绪感染了。
“不完全是这样。雅克他一生都在恨我，虽然他不知道我是谁。他恨我这个破坏他家庭的人，虽然我是无心的。因为我，他才成长得如此艰辛。而最后却发现他最深爱的人竟是他诅咒了一生的人，毁了他一生的人。这样的结局谁都无法预知，这就是命运。艾比是雅克同父异母的兄弟，艾比死后我四处逃避，希望能冲淡心痛，在一段长期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故地重游，没想到却遇上了雅克，就在我当初遇到雅克父亲的地方，就在那附近。雅克当时也很失意，因为找不到工作，生活很艰难。在看清雅克的那一瞬间，我便真切的感受到命运在捉弄我，并且我心甘情愿地被捉弄。雅克，他像他的父亲，像他的兄弟。要我对他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有时我想，想自己这一生，缘起是很容易找到的。就在我十六岁迈出家门那一瞬，这一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就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想改变都是徒劳的。安，这就是命运，你懂了吗？”紫琦接着说，“这还不算结束，我刚才去了一家酒吧，接到电话告诉我，我要找的一个人在那家酒吧里，但我去了，却没找到。”
“你要找的人，谁？”安问。
“你猜得到。”
“雅克的父亲？”
“是雅克和艾比两个人的父亲。”
“找他干什么？”
“艾琳死后我才得知她在学校里的一些事，那段时间我对她真是忽略了。”紫琦说，“她爱上了她的一个美术讲师，教色彩的。我查出了那个讲师的年龄和姓名，还知道他的主业是个摄影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只是想确认一下，顺便谈谈家事。但，我没能找到他。如果真是他的话，那就太有戏剧性。艾琳因为自小没有父亲，所以有比较深的恋父情结，而雅克正相反，他爱我，恐怕脱离不了他自身的恋母情结。怎么样，你不觉得有趣吗？”
“林紫琦，想不到，你还挺乐于倾诉的。”安冷冷地说。
“是你想听我才说的。”紫琦显出一丝玩世的态度说，“你讲讲自己吧，你对雅克的感觉恐怕也不完全是假的，这我就有些不懂了，你好像很爱你大学的男友，以致于肯为他做一切，那对雅克又是怎么回事？一时的激情，恐怕不那么简单吧。” “这就是我所说的，那种很难讲出口的怨恨。”安说，“一个男人，没有学业，没有事业，甚至没有安全感，要不了多久，他的意志就会消磨殆尽，我曾经是爱他的，他曾是我的全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他就开始厌倦了，他成了我无法甩掉的包袱，而这，也都怪你，林紫琦，还有你的宝贝儿子。”
“对此我很遗憾。”
“而雅克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女人都会爱他。”
“是，他除了自由以外一无所有，但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勇于承担责任，勇于牺牲，他做起事来很少想自己。他如果不死的话，以后也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那也只是‘也许’，因为他已经死了。”说着，安举起了手枪，对着紫琦，“现在，你也要死了。”
“杀了我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紫琦说，“能得到我的钱吗？恐怕有些困难。”
安清笑一声，说：“林紫琦，我对你的钱没兴趣，我只对你的命感兴趣。”
“那你怎么不开枪？还犹豫什么？”紫琦很镇定，“这枪是警用的，是道格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怎么不到门口去亲自己问问他？”
“门口？”
“他背上插着一件礼物在等着你呢。”
“这不可能。”安暗示道格已经被杀了，但紫琦不能相信。
“你就不想想这一年来我藏在什么地方？”
“道格？”
安点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道格的女儿，亲生女儿，你想不到吧。”
“道格说他没结过婚。”
“你生艾比的时候也没结婚！”安吼了一声，“我没见过我妈妈，她去世很早，我和这个老爸有点不和，这要从头讲起就比较复杂了。”
“你不必讲了，我想象得出来。”紫琦长叹一声，“这倒真是意外啊，哼！”
“你别动，我要开枪了。”
“你和你老爸一样罗嗦……”
接着枪响了，紫琦的额头出现了一抹血迹，倒在了沙发上。安举着枪，双手颤抖着，许久，手臂才松弛下来。还没等喘口气，只觉得头顶一痛，便也倒下了。她倒在了阿姨的铁锅下。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手脚还真轻，不知什么时候潜到了安的背后，只是下手稍晚了点。阿姨放下铁锅，绕到紫琦身边，把她扶起来。紫琦慢慢睁开眼睛。她没事，子弹擦着额头飞出去，打进了背后的壁毯里，额头只出了一点血而已，刚刚晕了一阵，现在没事了。
“那个丫头的枪法再准一点，我就没命了。”紫琦额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没事了。”
“现在怎么办？”阿姨问。
“快报警吧。”
阿姨应了声，便跑到电话那里，紫琦也随后跟了过去。阿姨随手将理石台上的酒杯递给紫琦，接着便开始拨电话：“警察局吗……”
阿姨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便转过身。身后，紫琦已倒在地上，嘴角还渗着血，杯子在地毯上滚来滚去，浸湿了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