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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睡个安稳觉

  (一)

  值完夜班的仇一平,脑子里象蒙着一层雾,迷迷瞪瞪刚进小区大门,冷不丁地被一道红光晃得一阵眩晕。

  大门入口处建有一座景观喷泉,不是园型的,成条状横亘在正对大门的位置。五个喷头一字排开,下面是一道用黑灰色瓷砖砌就的斜壁,供溢满的水流入池底。喷泉的设计构思毫无新意,只不过在单调的小区环境衬托下,才成为唯一的亮点。一旦开启,如同五朵盛开的水莲花,上下翻滚,汩汩有声,多少也能透出点喜庆劲儿。只可惜就这也不能常见到。印象最深的还数小区建成正式交房那天,可谓是彩旗招展艳阳高照,仇一平等一干业主怀着主人翁的自豪感伴着欢快的音乐声步入小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绿树红花掩映中浅吟低唱的喷泉,当时的感觉真是美妙至极亲切至极。入住的第一年,每逢周末喷泉都会按时开启。到了第二年,变成五一,国庆等国定假日才开启,接下来的第三年,不知是为了节水还是省电,喷泉再无动静,陷入长期沉寂,池底干枯落满败叶,渐渐失去景观的作用,。除了偶尔到小区推销各种商品的商家利用它作为广告牌的架设基座或临时的货物堆放地,已没有多少人关心它的存在,即便是每天上下班从小区门口进出的仇一平,也几乎对它视而不见了。恰在这时,它竟出人意料地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重新回到他的视野中。

  仇一平定了定神,看清楚晃得他眼花的红光源自一条横空出世的巨型红布条幅,一米多宽,从左至右覆盖了整片喷泉前壁,三十度的倾斜恰如其分地形成一个最佳视角,使每一个进入小区的人都能清楚无误地看到条幅上一行斗大的黑体字:加大整治力度,严厉打击违章搭建行为,坚决拆除一切违章建筑!

  夏天太阳出得早,才九点多已经开始发威,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到簇新的条幅上,越发显得黑红分明,鲜亮惹眼。他顿时睡意全无,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盯着条幅研究起来。他把条幅上的标语从头至尾逐字逐句琢磨了两遍,越琢磨心里越发毛。

  仇一平这个年纪的人经历过太多的政治风浪,对标语口号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深知它们的巨大作用和深刻含义,一条标语口号常常预示着一场真枪实弹的运动即将开始。凡事一旦上升到运动的高度,必将浩浩荡荡势不可挡。这些年运动少了,标语口号也鲜有出现,即便有也是那种红底黄字的条幅,柔和的色彩,显得温暖可亲,一般只起泛泛宣传鼓动,表彰奖励或者感谢致敬等作用。正因为如此,眼前这道红底黑字的条幅,冷酷,威严,一副铁面无私的面孔,才更加触目惊心。看看条幅上这些用词吧,“加大”“严厉”“坚决”哪一个不是咄咄逼人,再清楚不过表明了有关部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强决心。

  虽然时值盛夏,他身上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午饭时,仇一平机械地把饭菜塞进嘴里,思绪还停留在门口的标语上,吃了半天味同嚼蜡。“你说,那是什么意思?”他冲着老伴突然冒出一句。老伴属于百搭型性格,与小区的居民甚至物业,保安,清洁工等关系都很密切,常常在饭桌上向他传递一些犄角旮旯的家长里短,是家里的消息灵通人士。

  “什么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老伴嗔怪道。

  “就是门口那条标语呀。”

  “哦,早上见物业张经理带人拉的……标语怎么啦?”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点……不正常”

  “唉!你这个人呐就是喜欢神经过敏。又不是第一次喊要拆违,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别自己吓唬自己啊,累不累?值一天夜班了,吃完早点睡你的觉。”

  仇一平躺在床上心里装着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下子想得很远很多。

  (二)

  五年前,作为一名在这座大都市里艰难生活的平庸之辈,仇一平终于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代价是花光了毕生积蓄再加四十万银行贷款。拿到钥匙的一刻,他没有丝毫激动和兴奋,相反却冒出一股莫名的酸楚来。

  买房的过程并不轻松。他整天留意着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房产广告,哪里有新楼开盘,必不辞远近赶去探察。可大多数时间都被令人咂舌的报价吓得落荒而逃,数不清看了多少楼盘,始终没有结果。一个偶然的机会有朋友向他推荐了现在这个小区。价格听起来足够诱人,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一方面觉得小区离市中心太远,进趟城要倒三次车,费时费力非常不便。另一方面是留下来可供挑选的这些房,无论朝向还是层次都不理想。既要买房总得买套称心如意的才行。就这么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一个月来了好几趟。看他一次次跑,连极有耐性的销售人员也烦了,说:这样吧,我手上有保留的一套精品房源,本来是留给VIP客户的,见先生确有买房诚意,我破例让给你,如果这套你再看不上,我真的爱莫能助了。接着销售人员口沫四溅地向他介绍了一套位于顶楼的两室一厅。房型极好,三间一律朝南,最大的优势是有一个面积可观的平台可用。跟着销售人员登上尚未完工但已初具雏形的楼顶,一片宽敞平坦的场地展现在眼前。其实是隔壁另一套房的屋顶,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设计,正好位于他这套房卧室的窗外,只要稍加改造,破窗为门,这平台就是他家独用的天地。仇一平只看了一眼,立刻被吸引住了。估计至少有五,六十平米的空间,在寸土寸金的这座大城市,这是个什么概念?能派多少用场?仇一平象意外淘到稀世珍宝一样兴奋得两眼放光。看他已经被引入欲罢不能的最佳状态,销售人员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当然,由于有这么大的平台,所以这套房的价格也要比其他房稍贵一点,不多,就10万,很合算的啦。10万!仇一平差点跳起来。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一张口就能拿得出来的。

  一边是一片若大平台的诱惑,一边是一笔不菲的额外负担,仇一平陷于两难的境地。回家跟老伴女儿商量了一晚上,左右权衡前后合计,最后一咬牙一跺脚:10万就10万,就它了!

  装修时他在平台上搭建了一间阳光房。钢化玻璃屋顶,铝合金门窗,光照充足,干燥通风。二十多平米,面积不大,作用不小。家里一应暂时不用的杂物可以堆放其中,使原本不算宽敞的住房也能显得整洁畅亮,井井有条。在淫雨霏霏,潮气欲滴的黄梅天,再不用烦心洗好的衣物无处晾晒而发霉生味,尽可悬挂在阳光房内让楼顶贯穿的阵风慢慢吹干。仇一平喜欢侍弄花草,每到寒冷的冬季,如何御寒再不是问题,搬进阳光房如同进了暖房,照样可以开得鲜艳妩媚。最最惬意的是闲暇时,在阳光房里泡上一壶茶,仰在躺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浑身轻松,边赏花边品茗,那份神仙般的舒适,简直渗透到骨头缝里。每月还贷时,眼睁睁看着三千多块钱被银行扣走时剜肉般的疼痛,只在这时才有些许释然。

  多年来,每当有拆违的风吹草动,他都担惊受怕好几天,可喜的是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部门以任何方式向他指出过这种搭建的违法性质,每一次都能有惊无险。他在开初由于心中没底而产生的一丝隐忧,也被时间的流水渐渐荡涤尽净。

  就在他已经对阳光房的存在安之若素的时候,一条突如其来的标语犹如向湖中投入的一颗石子,把他平静如水的心绪彻底搅乱了。他倒真希望如老伴说的,这只是一次例行宣传活动,并无具体指向;或者又是某种形象工程,做做样子而已;再就是为了顺应市容整顿潮流,完成上面布置的任务,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无论怎么自我安慰,他都无法摆脱缠绕在头脑中的预感,一种来者不善的预感。这种奇怪的感觉之前还从未有过。

  (三)

  预感很快被证实。

  物业张经理突然通知晚饭后开会,而且强调说会议重要,务必参加。

  仇一平既非业委会成员又非楼组长一类骨干,对小区活动也不是积极分子,物业的一概会议历来与他无缘。上午刚拉出拆违的大标语,晚上就破天荒地通知开会,是巧合?还是蓄意安排?怎么想都有点危机四伏的感觉。

  开会时间七点半,他提前十五分钟就去了。物业那间简单装修的临时会议室里,十几张塑料折叠椅杂乱无章地簇拥着用办公桌拼凑成的会议长桌,已经坐了3人。

  其中一个是1号楼的胖阿姨,原皮鞋厂的退休工人,性格泼辣,快人快语,平时里素以爱管闲事闻名。哪幢楼装修声音大了,哪个保安值班时打瞌睡了,哪个清洁工楼梯没扫干净了,哪家炒菜油烟太呛人了,等等。她都会到物业去反映一通,嗓门洪亮,不依不饶象吵架,不仅物业的人见她头痛,小区的其他居民对她也不感冒。

  一个是3号楼的张老伯,印象最深的是他养了条黑白相间的大狗,每天在小区里遛狗,上午下午各一次,时间准时,风雨无阻。除此之外对什么都与世无争,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再一个是4号楼的崔律师。不是正式职称,只因为退休前在区检察院干过,担任什么职务不详,不过既然是检察院,肯定跟审案有关,于是不知从谁开始,想当然地封了他一个“律师”的职称,他也欣然接受,叫来叫去便在小区里叫开了。

  一看与会的几个人,仇一平对会议内容已经心知肚明。这几个人在小区里并不熟识,也就是见面点点头的交情。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大家都是各幢楼顶层的住户,都具备搭建阳光房的条件,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是那条大标语所指的对象。

  仇一平跟每个人礼节性地打过招呼,本想多聊几句,但看人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知趣地闭了嘴。

  张经理准时现身,还引导着另一个陌生人,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精瘦,穿了一套政府工作人员标配的藏青色西装,腋下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张经理介绍他是区房管局的“代科长”,开头以为是代理科长的意思,后来才弄清楚人家姓“戴”,穿衣戴帽的戴。他才是今天会议的真正主持人。

  戴科长脸上尽量做出和蔼的微笑,环顾一下左右说:“5号楼的郭老板没来嘛,算了不等了,开会吧。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交谈一下关于拆除违章建筑的问题。最近的电视新闻大家可能都已经注意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各级政府都很重视,我先把有关的精神向大家传达一下。”他变戏法式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又一份红头文件,熟练地翻到某些用铅笔勾画出的段落,朗声宣读。

  临时会议室里回荡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仇一平竖着耳朵听,想捕捉一点与自己有关的信息。只可惜文件从市里到区里再到局里,大多是原则性的词句。只有一句,记不清是哪份文件里提到的,把拆除违章建筑上升到构建和谐社会的高度,倒是令人耳目一新。仇一平想了很久,也没弄清违章建筑与和谐社会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

  照本宣科完毕,戴科长把摊在桌上的文件一份份收好,动作很慢,很仔细,更像是有意留点时间让大家回味,消化一下众多文件的内容。

  文件收好了,戴科长郑重地用手掌在装了文件的黑皮包上轻轻拍两下,说:“上头的精神都在这儿了……大家听完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不必拘束啊。”

  会议室异乎寻常地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到。仇一平偷偷四顾,张老伯在低头抽烟,崔律师在抬头看天花板做沉思状,胖阿姨则干脆眯着眼养神。令人难耐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五分多钟。

  仇一平因为坐久了悄悄活动一下腰腿,不小心碰动了座椅,塑料凳脚与水泥地面摩擦骤然响起的刺耳声音,炸弹般惊心动魄,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戴科长对这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场面似乎早有预料,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说:“既然都没意见,最后我再强调几句,这次拆违是我们局今年的首要任务,上上下下都非常重视,决心一抓到底,绝不会半途而废,这事与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有关,希望大家能识大体顾大局,任何人不要抱幻想,应该积极配合政府工作,早拆除早安心嘛,对不对?从明天开始,我会每天到物业办公室上班,不管谁有问题都可以随时找我。”

  戴科长宣布散会的口气是轻松愉快的,仇一平想也许是会议达到了他预期的理想效果吧。至少他已经完成了先礼后兵的宣传教育,而且还不必费尽口舌去解释这样那样的“为什么”。

  四)

  昨晚的座谈会,仇一平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的,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敢为人先。他寄希望于其他几个人,只等有人站出来打破僵局,他就可以顺势跟进,一吐为快。

  他没想到其它几人一律选择了缄口不言。张老伯就不说了,胖阿姨,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容不下丁点不平事的人,竟然也哑火了。还有那个崔律师,大小也在政府机关混过,见过大世面,怎么也不置一词?仿佛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违法搭建的事实。

  听到门铃响,仇一平小心地扒着猫眼看出去,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陌生小伙,心想应该又是快递员。近来女儿热衷网上购物,正处于疯狂期,大到上千元的空气净化器,小到一元钱的食用盐都从网上购买,隔三差五就有快件送上门,而且大多在这个时辰。

  “是仇先生吧,有你一封信。”小伙子很有礼貌地把信交给他,指着本子上的一处说:“请在这里签个名。”仇一平心里犯了下嘀咕:平时都是在送货单上签名,今天怎么改表册了?

  龙飞凤舞签上大名,送走小伙子,低头看信封,心中咯噔一下。信封是那种质地很好的土黄色牛皮纸,右下角寄信人地址有一行铅印的红体字:城东区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分明是一份公函。难怪刚才看那小伙子就觉得异样,没有穿统一制服,开口也文文静静的,隐约还有点香水的气味,不像以往快递员一声臭汗,心急火燎掐着秒表似的,顾不上多说一句话。

  仇一平顿感不妙,连忙撕开信封,果然,一张“违法违章建筑限期拆除通知书”赫然在目。内容如下:

  锦绣苑小区2号楼1801室业主仇一平先生(女士):

  你在未取得合法手续的情况下,擅自在顶楼平台进行搭建行为。其东西长5.6米,南北宽4.1米的建筑物属于违法违章建筑。现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第四十条,六十四条之规定,限你于六十天内自行拆除。如不能按期拆除,我部门将依照有关法律采取强制措施。对以上裁决如有不服,可在接到本通知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有关部门进行申辩或向区人民法院申请行政诉讼。逾期则视为放弃该权利。

  薄薄一张4A打印纸,掂在手里轻飘飘。短短一段三号宋体字,散着新鲜油墨的清香。与他们门卫室每周贴出的公告毫无二致,但一旦加盖上落款处那枚鲜红的公章,顿时具备了足够的震慑力,每一个字都变得硬邦邦的,落地有声。

  仇一平生性谨慎,在单位时就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工作几十年循规蹈矩,别说违法的事,单位的规章制度都从不越雷池一步。猝不及防地收到一份政府权力部门义正词严的正式公文,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什么犯罪嫌疑人。他心跳骤然加快,拿着纸张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五)

  从昨天到今天,仅仅两天时间,先是大标语造势施压,后是座谈会敲山震虎,紧接着就是限期拆除通知书的当头棒喝。有关部门一套组合拳,部署周密,行动迅速,容不得仇一平等有丝毫喘息之机。

  生还是死?负隅顽抗还是就此缴械投降?严峻的现实使得原先把政府的警告当耳旁风的人不能再淡定下去,

  命运相关的几个人不约而同走到一起。小区绿地有一个“六角亭”位置偏僻,周围被浓密的灌木丛环绕,亭顶上爬满厚厚的紫藤叶,环境幽暗少人光顾,正好用来密谋,加之人人脸上神色严峻的表情,极象地下党在秘密聚会。

  “哪个小区没有搭建?你到老公房去看看,把天井绿地都变成自家住房的多的是,怎么没人管啊!偏偏盯着我们不放,看我们好欺负啊?”带着愤愤不平,机关枪样的语速自然出自胖阿姨之口。

  “哪能跟老公房比,那里的人都在一起住了几十年,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同一单位的职工,有什么事一呼百应,团结得很,谁敢动?”张老伯感叹道。

  这倒是事实,如今的小区单门独户,下了班防盗门一关,自成一个小天地,邻里间交往极少,有些人住了几年也不知道邻居姓甚名谁。

  “那今天咱们都在这儿了,就不能统一起来,一致对外?”

  “与政府对着干?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我不信,他还能都抓起来?”

  “这种事还是小心点吧。”张老伯被胖阿姨的豪气吓得心惊肉跳。

  这时,一直闷声不语的崔律师开口了:“硬顶肯定是不行的,政府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你,任何一种都能置你于死地……”大伙儿齐刷刷闭嘴,把眼睛聚焦到崔律师身上,期待他说出一番与众不同的高论。崔律师却不往下说了,只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智者状,半响,说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着实令人失望。

  仇一平内心很赞同崔律师的观点,作为一个过来人,以其丰富的阅历他完全清楚与政府抗衡,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很想说几句奉劝的话,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变成另外的意思:“唉,是祸躲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呗。”

  “我搞不懂有什么可怕的!就你们这畏畏缩缩的态度,等着别人一个个上门拆房吧!”胖阿姨怒其不争的样子,隔着夜幕也想象得出。

  “我那阳光房光装修就花了一万五千块!一万五千呢!这可怎么办?损失大了,损失大了……”

  张老伯不合时宜的哀鸣,加重了现场的沮丧气氛,提到巨额损失,谁心里都隐隐作痛。

  短暂冷场后,黑暗中猛地爆出一句粗口:“妈的,老子不管那么多!先赔二十万来再说,否则,谁敢动老子的房,叫他试试看!”开骂者是个眼露凶光操北方口音的汉子,长得粗壮敦实,人称郭老板,住5号楼。在小区附近的商圈里开了家涮羊肉的火锅店,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店里忙生意,弄得浑身上下随时带股子羊膻味。平时极少见到他,连物业的座谈会他都不参加,今天竟然也难得地现身了。他刚搬来不到半年,买的二手房。原房东卖房时把阳光房一并作价二十万给他,当时觉得蛮合算,哪料到会有今天这码事,自己赔进阳光房不说,还得替原房东买单,想想也真够冤的。

  月上树梢头,经过无休止的愤慨,抱怨,叹息,诅咒,大家总算议定出一条自认为最可行的应对策略,很简单就一句话------我们不理睬他。古往今来法不治众,只要大家都不拆,他能有什么办法。

  (六)

  “六角亭”聚会之后,与会者之间的关系陡然密切起来,大家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生死与共,见面点个头,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是无言的鼓励,都能在无形中增加相互间的依赖感,个中的深意旁人是无法体味的。

  但除了郭老板是个例外,仇一平碰得最多的还是胖阿姨和张老伯,崔律师却是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们这几个人中,崔律师是唯一有思想有办法的人,可说是他们的主心骨,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在最需要他给大家勇气和力量的时候,他却接连几天不露面,这不能不让仇一平心中隐隐不安。

  撇开职称不说,这个崔律师在小区里也确实算个名人。去年物业瞒着业主私下里跟一家移动电话公司签了合同,允许该公司在小区楼顶架设手机信号差转天线,名曰为改善小区手机通讯效果,实则为收取一笔不菲的好处费。就是他率先跳出来,指责物业此举欠妥,因为天线有强辐射,对人体有害。物业显然有所准备,搬出所谓的专家论证,证明天线对人体完全无碍,是绝对安全的。他毫不退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组骇人听闻的数据,因天线辐射致癌的人有多少多少,致不孕不育的又有多少多少,看得人们头皮发麻胆战心惊,纷纷倒向崔律师一边,最终物业在众多业主的压力下不得不宣布投降,忍痛把进行了一半的工程停了下来。

  虽然也有人说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自己在考虑,因为他家住顶楼,天线若有辐射,受害者他首当其冲。但不管怎么说客观上也算是为小区消除了一个隐患。此事使他名声大噪,“崔律师”这个称呼也是从那以后叫起来的。

  站在崔律师房门前,伸手按门铃时,仇一平心里曾犹豫了一下,这样的不请自来,突然造访,对于一个讲礼数的人家来说是最忌讳的事,他不知道会不会被拒之门外。手指刚一接触按钮,门内响起悦耳的音乐声,他被烫了一样迅速缩回来。侧耳听室内好像有动静,很快归于沉寂。他又试着按了一下,半晌才有人问:“是谁啊?”

  “是我,2号楼的老仇”

  房门迟疑不决地打开一条缝,露出崔律师审慎的面孔。“哦,是仇师傅。进来坐吧。”他一面招呼仇一平坐到沙发上,一面顺手把摊在书桌上的几本小册子收拢到一起。仇一平瞟了一眼,看不出是什么书,书名被有意无意地遮挡住了。

  环顾室内,并没有想象中的书香门第饱学之士的气息,家具陈设与一般人家别无二致。只是一张“禁止吸烟”的标记贴在墙上醒目的位置,让人看着特别扭,这种警示标记一般只出现在公共场合,别出心裁地贴在家里,不知是为了督促自己还是告诫客人。

  崔律师坐到他对面,很礼貌地看着他,等他开口。没有倒茶也没有倒水,仇一平感觉他不是忘了,而是在有意暗示他不希望仇一平坐太久。

  “崔律师,在家呢,没出去走走?”

  “非常时期,惶惶不可终日,哪有心思出去闲逛。”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是政府的人,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说,我们这样能顶得住吗?”仇一平也不兜圈子了,直奔主题。

  “仇师傅,你是老实人,我也不瞒你,对这种老套的攻守同盟,我根本不报什么信心,只能用作权宜之计罢了。”

  “啊!那该怎么办?”仇一平慌了。

  “这些天我就是为这事伤脑筋呢。”崔律师稍作停顿,说:“不过,据我看你倒是可以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

  “以退……为进?”仇一平不甚明白。

  “首先,你不能有强硬态度,那只会适得其反。其次,你可以向戴科长表明你愿意支持政府的拆违行动,然后,你再提出先决条件:即使拆违也得有个主次先后,应该是违章最严重的先拆。你想啊,整个小区你家的阳光房是最简单的,胖阿姨张老伯家的,那都是砖石结构,永固型的,郭老板家就更不用说了,不仅有客厅卧室,连卫生间都造了,简直就是再建了一层楼。你就保证说只要他们拆,你肯定拆。他们能拆吗?不拆你就可保无忧,处罚也罚不到你头上。这就叫以退为进。”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仇一平如醍醐灌顶。

  “不过,你也不能太主动,最好等戴科长找你的时候再摊牌,以免显得你心虚。”

  “那是那是……”仇一平频频点头,后悔没有早点来讨教。

  (七)

  座谈会后,戴科长的身影开始每天在小区里出现。只不过不再穿藏青色西装,换成比较随意的服饰,有时是一件短袖白衬衣配灰色西裤,有时一件色彩鲜艳的T恤配牛仔裤,要不是他腋下始终夹着的那只黑色公文包彰显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与小区里来来去去的居民真没什么区别。

  仇一平好几次有可能与他碰头的,都远远地拐到别的路上绕开了。不是心虚胆怯,而是不知见了面说什么好,要是问起拆阳光房的事,答应还是不答应?不如避开的好。

  这天正赶上仇一平休息。为了还房贷,已退休多年的他又在一家企业谋了份保安的工作,每周值两次夜班,值完夜班的第二天可以休息。准备到菜场去买点菜,下楼刚一转身,与戴科长迎头相遇,上午时分小区里人迹稀少,两人彼此一眼就看到对方,再加距离已经很近,根本来不及避让,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仇师傅,出去呀?”戴科长先开口打招呼

  “啊,啊……”他嘴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想抽身离去,脚步却被戴科长下面的话猛然截住。

  “我听说,仇师傅在云南建设兵团呆过?”

  “是啊!六九年第一批下去的,你?……”仇一平面露疑云,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这话题,自己去过云南这段经历小区里并没几个人知道。

  “哎呀!我也是兵团战士嘛,只是比你晚一点,七零年去的。”

  “是吗?这么巧,我是独立团三连的,你呢?”

  “我是六连呀,记得你们三连在水库北面,我们在南面,隔水相望。说不定还在一起插过秧抢收过稻谷呢!”

  “是啊,是啊!越说越近了。真没想到,这么大城市,茫茫人海中竟能遇到当年一起战天斗地的兵团战友!”仇一平完全被意外惊喜所陶醉。

  “缘分,要不怎么说缘分呢!”戴科长也显得很激动。

  “唉?你是怎么回城的?”这问题仇一平很感兴趣。当年知青回城难于上青天,为达目的可谓各显神通,想什么招的都有。

  “也算是机遇吧,七四年本市大学去招生,有幸被连队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就留下来了。”

  “哦,……”仇一平顿感惭愧。那年头能被推荐上大学的都是连队的佼佼者,可不是随便就能享受的荣誉。“我可没你的福分,把整个青春都献给祖国的边疆了,直到退休才回来,还是政策照顾的。”

  看出仇一平的尴尬,戴科长有意化解道:“其实都一样,早点晚点不是都回来了吗?”

  “这能一样吗?象你,堂堂公务员,工作稳定,待遇优越。哪像我,至今拿着边疆的退休工资,比这里的最低工资还低一截,命苦啊!”仇一平口气里不无羡慕和嫉妒。

  (八)

  再遇到戴科长,仇一平不仅不躲,而且总想主动凑上去聊几句,感觉越聊越有共同语言。特殊年代里那段同舟共济的经历,总能引出无穷无尽的感慨。几次下来竟热络得象一对老朋友了。

  但是戴科长从始至终只叙战友情,对拆房的事只字不提,好像压根没那回事。

  仇一平却沉不住气了。他跟戴科长再怎么是患难与共的战友,也改变不了双方不同的身份,更改变不了他此刻的处境。

  “老戴,你到我们小区上班有半个月了吧?”几句寒暄过后,仇一平率先挑起话头。

  “可不是嘛,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六天了。”戴科长很认真地算了算,说。

  “我听小区里的人说,这次拆违,主要是因为区领导刚换届,房管局想做点姿态博取新领导的眼球,用不了多久就会偃旗息鼓,不了了之。是这样吗?”仇一平试探道。

  “这话你也信?”戴科长莞尔一笑,反问道:“如果只是做做姿态,我有必要每天吃苦受累,顶着大太阳奔来奔去吗?在办公室孵孵空调,一张报纸一杯茶也能混半天。”

  “唉,也是的!”

  眼见仇一平开始溃退,戴科长马上展开攻势,语重心长地说:“老仇啊,你我都是一起吃苦受累过来的人了,我没必要吓唬你,局里对这次拆违真的相当重视,局长已经好几次对我多有责备,认为我们小区的拆违工作进展太慢。老战友,我压力大呀!”

  “我懂的,我懂的……我不是不支持你,也不是反对拆除违章建筑,象电视上披露的那些土豪,住着豪宅,还要在屋顶上建别墅,在别墅上建园林,该不该拆?该拆!可象我们这样的贫民百姓,本来住房就拥挤,搭间小阳光房,无非为了堆点杂物,晾晒衣服,一不影响市容,二不破坏环境,三没有安全隐患。也要算违章,也要一刀切,这不公平嘛”仇一平想把话题引入预设轨道。

  “是不是违章建筑,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国家的法律说了算。你看啊……”戴科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顺手拿出一本小册子----《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规划法》。翻到其中一个章节,捡着重点说:“这里对违章建筑的界定是这样说的:凡未取得建筑许可证,为了人类的居住,动物的圈养或物品的置放,固定在土地上的,四周围起的设施;占用公共场地,公共设施用地或公共绿化用地的建筑;擅自改建加建的建筑等,都属于违章建筑。你自己对照对照,哪一条不适合你的阳光房?”

  仇一平语塞,上述的每一条都清晰无误地直指他的阳光房,可谓面面俱到密不透风,想脱身都难。

  戴科长抓着时机又紧逼一步:“私下里跟你透个底,你们所有违章建筑的住户都已经列入房管系统的黑名单,一天不拆一天就不能消除,后患无穷呐!与其每天提心吊胆,不如拆了省心,至少可以睡个安稳觉不是。当然啰,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申辩的嘛。”

  “要是有人……硬是不拆呢?”仇一平的心理防线临近崩溃,在做最后一搏。

  “那也有办法治。走法律程序,通过法院,罚款!强拆!”戴科长说得斩钉截铁,同时果断地一挥手。

  (九)

  当晚,气温格外闷热,浓黑的乌云仿佛压着树梢。象一床吸满了水的厚棉被,塞紧了天空的每一道缝隙,憋得人透不过气。

  仇一平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断重放戴科长说过得每一句话。他相信这些话不是虚张声势,戴科长看上去很诚恳,完全是对老战友才有的推心置腹的态度。这么说来,他的阳光房注定是难逃一劫了。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悲哀。

  也不知过了多久,如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他的脑际,他想到戴科长说过的一句话,就是那句:当然啰,有什么困难还可以申辩嘛。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有某种暗示?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把这句话颠来倒去咀嚼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这分明是老戴给他指的一条路。你想啊,作为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对自己有明显的偏袒,所以才用这样隐蔽的方式提醒他可以为自己辩解,有了辩解他在上面才好为自己说话嘛。唉,到底是老战友,想得就是周全!

  他从床上一咕噜爬起来,怕影响家人休息,提个小板凳蹩进厨房间,就着灶台灯开始写申辩书。写了改,改了写,几易其稿,天亮时总算写成一份有理有据,有说服力的申辩书。

  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点:第一,当初买房时,开发商曾经承诺可以使用楼顶平台,为此还多收了10万元房款。既然比别人多付了钱,就表明拥有别人没有的对平台的使用权力。即使有错也是开发商的错,政府应该先追究开发商的责任。如果能敦促开发商退还本人多付的款项,本人保证立即拆除阳光房。(明知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建阳光房时,物业从始至终都是知情的,但却没有进行任何告诫和劝阻。(这条似乎有点不仗义,物业张经理对自己一向不错,但在切身利益面前,也只能把他推出去了)自己作为一般百姓,对政府的法律法规不可能了解得很全面透彻,但物业公司作为专门的管理机构,对什么能建什么不能建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却没有起到教育和阻止的作用。所以现在处罚本人属于不教而诛,不符合当前依法治国的主旨。

  第三,他建阳光房实属无奈,是为了解决实际困难。(这条自认最具说服力,是他灵感迸发间想到的)那是他刚搬进新居不久,一天雨后偶然发现卧室位于平台的墙角位置隐约出现一片湿痕,他大吃一惊,伸手一模沾了一手脱落的涂料,确实渗水无疑。顶层的住户最怕的就是渗水,交房时他曾一寸一寸仔细检查过,当时好好的,没想到隐患到现在才暴露。此时开发商赚饱了钱早已不知去向,就是能找到他,也必定百般抵赖和推脱,毕竟交房时你是签字认可的。向物业报修吧,检查的结果是隔水层出了裂缝,但偌大的楼顶很难说裂缝在什么部位,光在渗水的地方修补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把整个楼顶铲开,重铺隔水层。这可不是一般的工程,物业就是能修也得修得起啊。

  每到下雨天,仇一平就心神不宁,看着肆虐的雨水象贪得无厌的入侵者,疯狂扩张它的疆土,把渗水的痕迹象动画一样变广变大……

  正是这种实际情况使他不得不动建阳光房的心思,只有建了阳光房才能从根本上避免雨水与平台的接触,也才能彻底解决渗漏的问题。为了使他的申辩更具合理性,想了想,又加上几句,政府不是一直强调关心群众疾苦吗,总不能不管不顾,不看具体情况,让他继续忍受屋顶渗水之苦吧。他终于找到了拆违与社会和谐的关系。

  第二天,他把申辩书交给戴科长,虽然戴科长只是随手塞进公文包,一句话没说。但他相信,他一定会为自己据理力争。不定哪天,就会神秘地悄悄对他说:恭喜啊!你已经从黑名单里消除了!

  他知道这么做有点背叛其他人,毕竟大家已经有约在先,但大难临头各自飞,崔律师说的对,重要的是先把自己解脱了。

  (十)

  仇一平没有等来希望中的“特赦令”,但戴科长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和措施,相反到物业来的次数还减少了,有时几天见不到他的人影。小区里一切正常,该上班的上班,该休息的休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没有动静最好,或许他们几户的一致对外,铁板一块的态度,让有关部门不得不有所考虑?毕竟现在强调构建和谐社会,谁也不愿激化矛盾引来麻烦吧。

  六十天的期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仇一平几乎一天天数着过,越是临近心情越是复杂,既有忐忑不安的担忧也有即将获释的解脱。当最后一天翻过时,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般轻松。

  他恰恰忘记了“居安思危”的古训,也忘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至理名言。越是在看似没有动静之际,其实正是酝酿着新的风暴之时。

  果然,灾难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不期而至。

  仇一平接到第二封公函,送信的还是那个年轻人。一样的彬彬有礼,一样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来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行政处罚告知书”。不再咬文嚼字,只有直截了当的几句:

  某号某室某人,鉴于已超过规定的最后期限,我局决定依照有关法律法规,对你处以十万元人民币罚款。并择日对你建于楼顶的违章建筑进行强制拆除。所产生的全部费用均由你本人负担……

  这时他才明白,这些天戴科长看似无所作为,其实是在寻找最佳时机,如同拳台对决,高手一般并不急于出拳,而是等看准对方的空档才骤然一击,干净利落地将对手打倒。

  仇一平被这一拳彻底打懵了,整整五分钟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似地喃喃自语道:“到底还是动手了!”

  晚上,仇一平毫无睡意,摸黑登上平台,放眼望去月色如水,幢幢楼影一览无遗,在大楼清晰美妙的轮廓上都凭空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衍生物,犹如光洁的树干上突兀而出的丑陋树瘤,野蛮破坏了大楼本身流畅的线条,这些形态各异,参差不齐的阳光房,第一次让仇一平感觉是那么不协调……

  ……一回头,赫然发现自己的阳光房前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年青力壮的民工,一律头戴安全帽身穿迷彩服,人人手握铁锤钢钎,象一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猛士。带队的指挥员竟是戴科长,这个平时对他一口一个“老战友”笑容可掬的人,此刻一反常态,面目狰狞,变得十分陌生。冷冷地说:期限到了,别怪我不讲交情!说完一挥手,没等仇一平拦阻,强拆队一哄而上,不由分说抡起大锤砸向玻璃窗,哗啦一声巨响,窗子应声而碎,紧接着铁锤钢钎雨点般落下,破碎声撕裂声响成一片,阳光房转瞬间轰然坍塌,化为一堆废墟。仇一平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心痛得直流泪……

  悚然惊醒,原是一场噩梦,浑身已经冷汗淋漓。

  (十一)

  小区里有人慌慌张张奔走相告:“出事了!出事了!物业出事了!”

  仇一平一惊顾不得细问,马上赶往物业。隔着老远就见几个职工簇拥着戴科长一路小跑过来,近了才看清楚戴科长面色煞白,高举着右手,左手紧握右手小臂,有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流出,白衬衣上已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张经理弄来一部轿车,催促道:“快。快送医院!”几个人护送戴科长登车,掉头直奔医院而去。

  物业办公室里还围观着不少人,郭老板被人们按在椅子上,余怒未消地喘粗气。水泥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茶叶末,还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有好事者向后来人叙述了刚刚发生的事件。原来,今天一早郭老板便登门找戴科长要讨个说法,当然是他阳光房的赔偿问题。戴科长答复说,此事政府无能为力,按规定谁是现房东谁就是责任人,政府只与责任人发生关系,至于损失,让他找原房东理论。

  一句话惹恼了火爆脾气的郭老板,争执中盛怒的他顺手抄起桌上装满茶水的玻璃杯,奋力向戴科长掷去,人没打着,砸在墙上碰得粉碎,飞溅的玻璃碎片正好把戴科长手臂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

  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两个警察跳下车便问:“谁报的警?出什么事了?”刚才不知谁情急之下拨了110报警,警察真来了却面面相觑,谁也不出声了。郭老板知道自己事情闹大了,虽然表面上还得摆出不依不饶的样子,内心里也不免有些慌乱。

  场面一时僵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把眼睛集中到了张经理身上。

  张经理陪着笑脸迎上去,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没事,职工们开玩笑打闹,一点小误会。”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警察板着脸扫了一眼狼藉的现场,问:“伤得重吗?人呢?”

  “伤得不重,已经送医院了。”张经理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愚蠢---伤不重送什么医院?

  好在警察并未细究,盯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经理”

  “你们自己可以解决吗?”

  “可以可以……”张经理大概觉得意犹未尽,又添了一句多余的话:“不劳烦二位了”

  警察顿显不悦,严厉地:“以后没事别乱报警,你当我们警察都闲着没事啊!”

  送走警察,事情算是解决了。张经理颇为感慨地:“戴科长也不容易啊!要不是上头指派,这把年纪的人了,谁来揽这种得罪人的差事!”

  (十二)

  接下来的一周,小区里连续发生两件令人关注的事,一件是郭老板到底还是被警察带走了,但仅关了三天就放回来,据说是戴科长亲自去求的情。回来时灰头土脸,没有一点脾气。接下去便人间蒸发了,房门紧锁,手机关机,连火锅店也关门停业。

  再一件就是仇一平率先主动拆除了阳光房。拆房那天,右臂仍缠着绷带的戴科长亲临现场,又是拍照又是摄像,搞得象新闻记者报道重要事件。完事后,他拍着仇一平的肩膀说:“老战友,多谢支持啊!”

  “我是拆了,别人呢?”仇一平心有不甘。

  戴科长信誓旦旦保证:“放心,是违章都得拆,谁也逃不掉,我们不会让老实人吃亏的。”

  开头几天,戴科长逢人便宣传仇一平遵纪守法的事迹,用于教育那些依然顽固不化的违章搭建者。可惜收效甚微,其他人丝毫不为所动,更重要的是,想象中的强拆和罚款也没有发生。戴科长起先还隔三差五到小区转转,不久就彻底没了踪影。一场风波似乎随着仇一平的阳光房夷为平地便尘埃落定了。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大门口那条曾经气势汹汹的横幅在日晒雨淋中渐渐褪去颜色,红的变粉,黑的变灰,失了精气神。横幅的一角有气无力耷拉下来,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小区绿地中央有一块开阔地,既是小区居民每天晚饭后散步休闲的场所,也是社交的重要舞台。因气候凉爽而愈发热闹起来,有坐在长櫈上乘凉的,有牵着宠物狗遛弯的,有打羽毛球健身的,有跳舞娱乐的……一群无忧无虑的半大孩子,踩着滑板呐喊狂奔,冲锋陷阵似的呼啸来去。

  胖阿姨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广场舞,正伙同一群大妈和着节奏明快的音乐起劲地跳着,看上去显得很兴奋,动作夸张,感情投入,一张肥脸热得汗津津。

  一旁的花坛边是高老伯。他的大狗不是名犬,也其貌不扬,却是身怀绝技。只要把小小的塑料球高高抛起来,一声令下,它就会凌空跃起,用嘴把塑料球准确接住,颠颠地跑回来交给高老伯。这种杂耍吸引了不少孩子,还有几个好奇的大人,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高老伯愈发自豪,整个心思都沉浸在对爱犬的炫耀上。

  崔律师更是容光焕发,在休闲时光仍不忘西装笔挺,黑得有些失真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派头十足。背着手走来,跟相识的人频频点头,不象是散步,仿佛领导视察。

  仇一平走在这里却浑身不自在,跟他搭讪的人好像都敷衍了事言不由衷,背后总觉有人指指点点,看他的眼神不仅带着怜悯甚至满含揶揄。

  老伴为他打探来消息,原来自“六角亭聚会’之后,表面上大家达成进退一致的协议,暗地里谁都没闲着,比如,胖阿姨是辗转找到一个亲戚,虽然八竿子打不着,但不要紧,关键是该亲戚在市政府某部门任要职,只要报出名号,小小的区房管局得吓一跟斗,胖阿姨因此硬起了腰板。张老伯则是向在外地做房地产老板,久不回家的儿子报了警,儿子在百忙中回来一趟,给坐卧不安的他打了包票,称可以通过生意上的朋友帮助疏通,化忧患于无形。张老伯就此吃了定心丸。

  至于崔律师嘛,更是令人不得不服,据说仔细研究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规划法”,竟能从国家法律中找出漏洞来。在界定什么是违章建筑的条文中不是有一条,必须是“固定在地面的”吗?我就暂时松开固定阳光房底座的螺丝,这下阳光房就变成可移动的活动房,不在违章范围内啦。等风头过了再把螺丝固定回去,呵呵,一切如故。

  说实话,仇一平对这些传闻半信半疑,真要这么简单,那房管局作为一级政府主管部门就是吃素的了。问题是不管有没有用,这些人的阳光房确确实实岿然不动,这算怎么回事嘛。

  百般委屈之余,仇一平油然而生被欺骗的愤懑,他决心讨个公道。

  在区房管局大门口门卫室,一颗两鬓斑白的头从报纸上抬起来看他一眼,问明他的目的,迅速把他定位为上访者,把他的身份证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让他在接待室坐等。不一会功夫,进来一个年轻人,仇一平一看原来见过,就是那天给他送“通知书”的人。

  “戴科长呢?怎么没来?”仇一平看看年轻人身后。

  “哪个戴科长?”年轻人一愣,随即明白了。“噢!老戴啊?退休了,走一个多月了。”

  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时候成科长啦?”

  “啊!走啦?那谁管拆违的事?”

  “原来是他管,现在就不清楚了,上头没交代。不过根据市里的安排,现阶段局里的工作重点是整治群租,所有人都在忙这事呢。你来的巧,再晚五分钟,我也得出去了。”

  仇一平愕然,赤急白脸地问道:“那,那……我的阳光房白拆了?”

  “怎么白拆呢?本来就是违章建筑,拆是早晚的事。再说了,与那些没拆的人相比,你至少不必提心吊胆,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嘛。”竟然与戴科长,不,应该叫老戴,操着一模一样的口吻。

  再争辩下去,年轻人略显不耐烦地:“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别人的事我们自会处理。”

  看年轻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估计再说也白搭。找别的领导吧,先不说人家愿不愿见,即便愿见他,说什么?伸冤,有什么冤?叫屈,有什么屈?别人依法办事,本人自觉自愿,现在反悔,纯属无理取闹。

  走出房管局大门,马路上车流如潮,行人匆匆,没人注意他的存在,更没人关心他的委屈。回想过去的几个月,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安宁过,始终处于焦虑,恐慌,烦恼,茫然的煎熬中,终于可以解脱了,却发现自己成了被遗弃被嘲笑的孤家寡人。

  他有些沮丧,有些伤感。今晚真能睡个安稳觉吗?他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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