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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雪(第十五章)

  南国雪

  小车行驶在山区的公路上,公路蜿蜒而曲折,车窗外,南国冬天的雪景宛如一副素雅的中国画:茫茫林海披着素装,绿白相间,层次分明。

  前面的警车顶上的警灯在无声地闪烁,路边的行人稀少,一些没有被雪遮盖的黑土地稻田和裸露着,一派荒凉的景象。

  此次返乡,原本要去雪陵山祭奠海红,却遇上了海红的女儿,事情的变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回故乡的目的一下子变得茫然,心情也慢慢抑郁起来,快到知天命的年龄,对自己已经非常了解,愈是如此,愈是迷惑,人究竟为什么而活着,活着与死亡的区别在哪里,我如今,从表面看,人生的追求基本达到,做一个政府的高官,颐指气使,得意而不忘形,然而,到现实生活中,必须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做些与自己意志相悖的事,外表精神闪烁,内心苦闷疲劳,时时刻刻要背上一层虚伪而沉重的包装,海红死了,去了天国,免去了多少人生烦恼啊,也未免不是一件幸事,想着,沉沉进入梦乡……

  汽车开始颠簸起来,分明坐的是小轿车,怎么坐上了大货车,开车的是个穿白色警服的年轻人,我对他说:“停车!”年轻人紧张兮兮地说:“领导啊,不能停车,车上装的都是些死刑犯,要拉去枪毙的,停不得啊!”我从驾驶室往后面车厢一看,十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捆着,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块大木牌,牌子上的姓名画上两道血红的叉,海红也是其中一个,寒风把她的长发吹得乱七八糟,脸色苍白如雪,她也看见了我,大声呼喊:“青林救我!青林救我!”我厉声喝道:“停车!停车!快停车!”

  汽车“嗄”地一声急刹,我的头撞在司机的坐背上,梦醒了,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司机问“领导,是要停车方便吗?”我苦笑一声:“刚才做梦了,没事,继续开车吧。”

  回故乡几天,老是做梦,使得精神上格外辛劳,究其缘由,大约过去那段经历给我心的磨砺,太沉重,太深刻,我默默自嘲:此次回故乡,不就是寻梦呀……

  到了雪北县城,已近黄昏,雪北县一一这座让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县城:看守所门眉上的大黑字、鲜少活力的灰色广场,萧瑟荒蛮的行刑场。不堪回首的往事,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车辆进了县委招待所,迎接我的是该县县长县长年龄与我相仿,他双手紧握着我的手,充满激情的说:“感谢领导亲自来我县视察,我县没有高速公路的历史要结束了,感谢,感谢。”

  听市委接待处处长的介绍,县长姓罗。罗县长穿着质朴,手上的皮肤厚实粗糙,我推测他应该是一个从基层上来的干部,我喜欢与这样的干部打交道。

  例行的接风酒宴,餐前在包厢旁的一个小会客室,罗县长和随同我来的市委接待处处长陪我闲聊:

  “听说王是雪陵人?”县长问,显然是想套家乡近乎。 “呵呵,罗县长,我不是部长,是院长呢。”

  “市里的传真通知明明白白写着,部党委成员兼设计院院长,当然可以称呼您部长呀。

  我深知:地方官员对级别很较真,只好不置可否。

  罗县长从茶几上拿包高档烟拆开,双手递来一只:“院长抽烟不?”

  我接住说:“偶尔也吸,当年下放农村,吸的是‘喇叭筒’呢。干活累了,坐下来卷个‘喇叭筒’,队领导是不会骂你偷懒的。”

  “正是,正是。”罗县长连连点头。

  接待处处长问:“‘喇叭筒’是什么?”

  我笑了,罗县长看着我,也会心一笑,解释说:“就是用小片纸张卷上旱烟丝,用口水粘贴成一支烟,样子像个小喇叭筒。”他接着问:“王院长是知识青年?我也是知识青年,院长下在哪里?”

  想到罗县长对‘喇叭筒’的解释,原来他下放的知识青年,对他顿生好感。我说:“是呀,就下在贵县,当年如果在农村成家立业,你现在就是我的父母官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我没笑。

  “我们王院长下来,一是来检查工作,二是寻根怀旧啊。”罗县长这句话说得十分到位,简直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想起了在这个县看守所度过的日日夜夜,问县长:“我记得贵县好像有个看守所?”

  “是呀,现在是省第三监狱了,怎么——”

  “县长不是说寻根怀旧吗,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

  “名字我不知道,大家喊罗所长,和县长一个姓。”

  罗县长一脸惊愕,怔怔地,眉头微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领导问你话呢,是不是派人去寻找。”接待处处长提醒仍在发呆的罗县长

  “哦、哦,不用找,我知道这个人。”罗县长回过神来。

  “太好了。”我内心有点激动,高兴地说:“现在就把他接来,一起吃饭。”

  罗县长连连摇头,摆手说:“那不合适,不合适。”

  接待处处长发火了:“老罗,你怎么回事!领导的话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了,快派人去接!”

  罗县长沉吟片刻,起身道:“好吧,我去接。”

  罗县长的神态有几分蹊跷,他和看守所所长都姓罗,该不会是父子吧,记得罗奶奶说过,她老人家的孙子也是知识青年,越想越感觉可能性非常大。

  半个钟头过去了,罗县长还没返回,进来的服务员对接待处处长耳语着,我猜测,隔壁的包厢已经上菜,接待处处长不断地看手表,看一下便嘟噜一句:“这个罗县长!”

  我对接待处处长说:“你急什么呀,不急,不急。”话刚落音,罗县长到了,身后跟着一位老者。罗所长!尽管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站起身:

  “罗所长,您好啊,还认识我吗?”

  老者走到我跟前,我赶紧拉住他的手,他眯着眼,认真仔细地打量我,点点头:“是你,是你,叫王、王、王青林,想不到你做了这么大的官!”

  接待处处长在旁边说:“老人家,要叫王院长——”

  我伸出手对接待处处长摇了摇,拉着罗所长坐在我身边说:“您老了,老了。”

  “当然老了呀,我都退休10年了。”

  “罗妈妈呢?”

  “去年去世了,刚刚满的90岁。”

  “哦,高寿,高寿!”

  服务员又进来了,罗县长起身说:“王院长,请入席吧,院长是喝五粮液还是茅台?”

  我思索片刻,说:“我的父母官呀,我今天给你交代两件事,第一,今晚把罗——罗老安排在宾馆睡,并且在我的房间里准备一些烟,我们的罗老是个烟虫!今晚我俩要好好聊聊,第二,什么酒都不喝,光吃饭!”

  罗所长笑了,满脸的白色络腮胡须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罗县长急了,满脸涨的通红,说:“第一个任务保证落实完成,第二个任务——酒还是要喝点,肖市长特意打了电话,说院长没喝好酒,项目会泡汤的。”

  “有那么严重吗,你别听他胡扯!”我拉着罗所长的手,率先走出了会客室。

  官场上的饭局最累人的就是喝酒,免除了喝酒,那些装模作样的官话套话和虚情假意的阿谀奉承似乎失去了表演的平台,一切变得清爽和简便了。饭毕,我对罗县长说:“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明天我去雪陵山林场,什么人都不要陪,就罗老陪我去,既不开什么座谈会,也不要什么工作汇报,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

  罗县长大帮人一同来到我住的房间门口,我挡住大家,和众人逐一握手,“你们回吧,该忙什么就忙什么,该休息就休息。罗老进来坐。”众人纷纷点头,说着带有恭维意味的客套话,随罗县长告辞而别。

  进了房间,是个套间,我对服务员说:“你泡两杯浓茶就没事了。”

  罗所长站在我旁边,两个手掌不停地来回搓,显得十分地局促。我拉着罗所长来到会客间,会客间的茶几上,一个红塑料袋装着的两条高档香烟,另外摆着几包零散的高档香烟,我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这个县的接待工作做得还是蛮细致的。

  “罗叔。您坐,我们喝茶、吸烟、聊天。”

  “不敢,不敢,王院长,您叫我老罗就可以了。”罗所长诚惶诚恐地说。

  “罗叔呀,就我们俩在这里,你就别弄那些虚的了,来,抽烟。”我拆开一包烟,递给罗所长一支,他忙起身,双手接着,非常恭敬的样子,我摇摇头,说:“您随便点好不?”

  罗所长点燃烟,深吸一口,半天都没有吐出烟雾,皱着眉头说;“是好烟,太淡,不过瘾。”

  “那两条烟您拿回去吸。”

  “不要,不要,这么高档的烟,抵得上我两个月工资呢。” 罗所长连连摆手。

  “我很少吸烟的,您别推辞了。”为了拉近我们的距离,我也点燃一支烟:“罗叔说得好,确实不过瘾。”罗所长笑了,露出难得一见的牙齿,那牙齿已经被烟熏得黑乎乎的。

  “我没猜错的话,县长是您的儿子?”

  “是的,是的。”他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

  “您养了个好儿子,罗县长很不错。”

  “院长过奖了。”

  “罗叔。今天我倒想问问您,当年那个枪击案是怎么结案的?”

  “我就知道院长会问这件事,儿子来接我的时候,说北京来的一个大领导认识我,我想了想,一定是院长您。”

  “是吗?罗叔对我印象那么深?”

  “院长当年写的那个坦白书——哦,那个案情材料,文笔通顺,那字也写得好,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

  “呵呵,罗叔过奖了,还是说说那个案子吧。”

  “至于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您等等,我去拿个笔记本,有些事我还是要记一记。”

  我从行李箱拿出笔记本和笔。

  “罗叔,今天晚上住在宾馆里,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讲。”

  “唉,一言难尽啊。”罗叔开言便是一声感慨。

  “那个女孩叫朱海红吧。”罗叔望着我,我点点头。

  “朱海红写了一份控告材料,材料指控:段强军强奸了她。”

  “段强军?叫段建军吧。”我插言。

  “改名了,现在叫段建军。”罗叔叔接着说:“雪陵市公安局接到材料后,给县里发来了明码传真,要求迅速立案,当时,北大荒、云南发生了大规模的知识青年闹事事件,惊动了中央高层,国家也准备出台政策解决知识青年的问题,朱海红是知识青年,雪北县有好几万的知识青年呢,出了乱子谁也担不起这个担子。市公安局指示先放人——就是先放了院长您,成立专案组,尽快破案。”

  的确如此,在看守所蹲了一个多月,消息肯定闭塞。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却一无所知

  “段强军被打断了腿,很快被捉拿归案,但是受害人却不见了,我们找到朱海红插队的地方,当地人说,朱海红已经2个多月没有回生产队了,有人反映,朱海红去了雪陵山林场,说她的一个舅舅是林场的守林员。”

  我插言:“是亲舅舅。”

  “我们赶到林场,找到守林员,也就是朱海红的舅舅,这个人不到50岁,个子不高却十分精悍;对我们的到来很冷漠,也不配合,他就是简单一句;‘朱海红不甘侮辱,跳崖自杀了’。”

  和舅舅相处不长,可在我的印象里,舅舅喜怒不露于色,说话不带任何情绪。

  “大家都紧张起来,如果朱海红死了,事情就闹大了。问尸体埋在哪里,他说找不到了,可能被野兽叼走了,那时候的雪陵山还存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经常有豺狼野狗等凶恶动物出没。”

  我想起当年与野狼格斗的情景。

  “我们来到自杀现场,那是百丈悬崖,悬崖附近有一座新坟,我们推测,里面可能埋着朱海红,问守林员,他说是朱海红的衣冠冢。”

  我闭上眼睛,回忆当年我爬在坟堆上悲痛欲绝的情景。

  “我和几个同志商议,决定刨开坟堆看个究竟,不料,守林员非常敏捷地跃上坟堆,手里变戏法一样,端着一把双管猎枪指着我们,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珠大声一吼:‘谁动我打死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院长您是用那把猎枪打断了段强军的腿吧。”

  “没错,那枪的杀伤力很大。”我嘴里淡淡地回答,心里却在说:他妈的,“段疤子”命不该绝呀,算他幸运!

  “为避免场面失控,我们撤了。专案组分析,根据守林员的行为表现,朱海红自杀的可能性不大,于是决定:案情分两块,一是提审段强军,二是寻找朱海红,同时也找院长您,希望您能提供一些有关朱海红的线索。”

  “当时没有人找过我呀。”我努力回想,摇摇头说。

  “找了,都没找到,采石场的人说您回雪陵市处理您父亲——”

  “哦,哦,我回到了雪陵市,呆了十来天吧。”

  “朱海红一直没找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因为知情返城政策要马上实施,时间紧迫,市里要求从严从重尽快结案,我们根据案情,拟定判处段强军20年徒刑。”

  “好!”我不禁拍案称好。

  “但是对这个案子,县领导有不同的看法,您可能不知道,段强军的父亲是县里的一个领导。”

  “我记得,是个什么书记吧。”

  “副书记,他坚持要找到朱海红,提出的理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话也确实有他的道理。”

  “这个书记现在——?”

  “人家现在是省级领导拉。”

  “哦,是段——?知道了,他退了吧,不过,他可是这个省官场上很有地方势力的人物。最后怎么定的案。”

  “折中吧,判了五年,仅从强奸罪一项来说,从当时的社会形势来讲,量刑还是比较适当,稍微轻了一点。”

  罗叔就事论事,我点头表示认同。我问:“后来一直没有找到朱海红?”

  “没有,这时候,知识青年开始返城,有人反映,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时候,在县火车站看见了朱海红,但已经结案,这个案子没引起知识青年闹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所以,查找朱海红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的心“嘎噔”跳了一下,有人在县火车站看见过海红,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我遇上了海红,而在返城的时候,我居然和海红擦肩而过!天啊。

  我久久地沉默,脑子里反复过滤当年在车站的每一个细节。

  夜已经很深了,罗叔又点燃一支言,室内的烟雾熏得人眼睛发涨,我起身打开换气器,罗叔见此,赶紧掐灭烟。

  “抽,没事。罗叔,今天已经很晚了,歇息吧,明天你能否陪我去一躺雪陵林场?”

  “可以,可以,”罗叔满口应承。他站起身来说:“院长您也早点休息,本来还有好多的话要说,明天再跟您汇报,我还要还您一件东西呢。”

  “还我的东西?”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明天您就知道了。”罗叔笑了。露出满嘴的黑牙。

  “好、好、好。”我也笑了,把罗叔送到门口。

  罗叔走了,我的心却难以平静,点燃一支烟,度至窗前。 窗外,静谧的夜空里几盏绰约稀零的灯光,更显冗长的孤寂和难耐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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