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同书记的对话
对面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就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兼教高中化学的沈华。他们就是看得起石峰这里安静，每逢一星期的半天进修时间就首先来占住位子，今天恰好他先生来得早。你看，来不到两分钟，他的一对眼神就死死地盯在了书上。眼睛上的眉毛拧得很紧，这时，石峰发现沈书记的眉眼显示出一种非凡的气质，不愧身为学校的第一号人物，党的代表者，统领学校一百多号知识分子，工作起来顺顺当当。
该死！随着外面学生的一阵叫声，忽然亮着的灯熄灭了。停电，石峰本能地一看时间，糟糕，还有一分钟打上课铃，他的心忽然收紧了。没奈何，马上要去拧着放在墙角的手摇铃，出门到走廊上，众目睽睽之下，手拿着铃边走边摇，象小丑登上戏台表演笑人的丑角，象市侩商人释担在街上大声叫卖。那“叮当、叮当”的铃声，在他理解来无疑在嘲弄它的主人说：“叮噹、叮噹，我的主人大没用，叮噹、叮噹，我的主人只能支配我。”
时间到了，石峰机械地站起来。看着墙角的手摇铃，可脚下象生了根，迈不了步。小小的手摇铃象颗马上要炸响的炸弹，他似乎不敢走近。墙上挂钟的声音清晰地“滴答、滴答”地响，它似乎在说着杨主任的话“打铃要准确及时”，又似乎在说，“还不去打铃，时间都过了。”他立刻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走过去拿铃，不过嘴上却在说：“真倒霉，又要出去摇铃，丢死人了。”
沈书记从书里抬起头不解地问：“什么丢死人了？”石峰顾不得回答，马上去抓起铃，还没跨出门就摇起来。因为他想，出了门在大家面前也许他没胆量摇起来，屋里摇起来出门就不好不摇，也不敢不摇。摇出门，他什么都不看，不顾一切地从学生们的身边快步窜过。忽然在一个学生的脚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后面传来一阵笑声。按杨主任的要求，要摇到上楼的第一间教室，他胡乱摇了一阵，怕只走了三分之一，不管那么多，学生们已听到了，从大家向教室涌进可看出。石峰快步窜进屋里来，大有电影里一个刚刚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好不容易临阵脱逃的情景。“嗨，丢死人了，太下贱了。”他嘴里不由嘟哝着，放下铃。
不料沈书记吃惊地看着石峰说：“什么丢死人了，什么太下贱了，你什么铃打得这么快，不行，再出去摇一会，这是上课铃。”手直向石峰摆着。“算了，算了，你不要故意折磨我了，我这样都不好意思透了。”石峰苦笑道。“你的面子思想怎么这么严重，你这怎么能搞好工作呢。”他的神情严肃起来，并含有点焦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要面子，这么没用，比如扫地我会更难堪。”
“工作嘛，其实不管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分工不同，按雷锋的话说，就是做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他以自己的身份做起了思想工作。
不过，石峰并不觉得书记是在给他做工作，特别是听到雷锋两字，他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大不要谈雷锋，我们的童年时代都是在雷锋精神的鞭策下成长的，可是，由于时代的原因，我们这一代的精神受到了多么残酷的摧残，我们遭受了多么深的创伤，我们经历了多么可怕的打击和灾难，直至现在这种时代的后遗症时时刻刻在咬啮着我们。我是在矿里长大的，对这里的青年很了解。为什么矿里有个车间，有两、三个文化考试数一数二的尖子，领导不但不用，还专门弄到受人白眼之地去干体力活。为什么矿里有的青年有一技之长，却得不到重用。为什么现在全国各地青年拼命学文化，而矿里很多青年却很消沉。我们矿里一些乌七八糟的现象太多了，这些令人失望的现象，不得不把我们的思想引到另一边去，我们怎能接受雷锋的思想，雷锋的精神。在现实中，我总感叹的是，为什么生活中的存在价值不等于使用价值。也许，任何时代社会都不可能使这两方面绝对平衡，可是，也不应该使距离变得这么大呀！”也许书记的话触动了石峰那根敏感的神经，石峰的话象往外喷发的火山溶浆，来了个大爆发，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言这么激昂起来，他甚至没有认为面前是书记，他应该受些约束，不！想发泄的，他都尽情发泄了。
沈书记这时点上了一支烟，当石峰说完，他微蹙着眉头，轻轻在桌边上按掉烟灰。石峰说：“我只不过是发些牢骚话罢了。”书记说：“不，是真心话。”“算是牢骚话与真心话的合一。”石峰幽默地说。
“看来你还是要文政结合起来。”沈书记边说边看着石峰面前的书，然后把他自己的书合上，石峰感到书记要大势发挥了。果然，沈书记叫石峰要学中外历史，要知道中国的过去、现在，他从中国古代讲到近代，从中国怎样受蹂躏到现在人人有饭吃，又分析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久的产生、发展历史，以及两种制度的利弊，反回来说三中全会后近几年的大好形势。石峰说，这些他都学习过，甚至认真思考过。书记说，现在一切都在变，随着整党运动的开展，什么官僚主义，不正之风都会越来越少。说到这里，石峰想起半年前在一张报上，一个著名人物答一个单位的青年提问，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形势的发展也许会如此吧，但愿如此，也许平常对那些卑劣的事太敏感了，一看到总使人感到人生无望，象书记说的使人鼓舞的话，听得实在太少。只有这时，石峰似乎久久怀有的悲观、孤独、沉重的心情，顿然显得轻松了些。
这时，石峰本身有点冷再加上激动，他不由自主一阵微颤起来。想不到书记对他这样一个做配角工作的人，也能花时间给他谈话，能不激动吗？
石峰站起来，顺手把窗关上，去教导处倒了一杯开水过来，放到书记面前。笑着说：“继续指教吧。”沈书记笑了，接着他说：“对工作的态度是很重要的，当领导的总喜欢那种对工作踏踏实实的人。做什么都要安心，不要好高骛远，高不成低不就，不要以为自己好不得了，要量力而行。”听到这里，石峰感到很委屈。他太不了解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了，什么不得了，难道现在我这职业，就叫量力而行，难道我只配干这样的配角工作，石峰不服气的想。又想到书记这样热心，不免打断他的话。书记继续说，当领导的，总是在注意下面的每一个人，有什么才能，适合干什么，尽量人尽其材。当然作为个人来讲，要看爱好与工作的需要。还说石峰可能不安心，摇铃这么不好意思，可能在学校待的时间不长，说到这里书记看着石峰不说了，端起杯子喝水。
书记终于也有不说话的时候，石峰想。并且为什么说到自己工作不安心，就刹了车，要自己表态，石峰不明白书记的用意。不过，他是要向书记吐露自己的心迹，他们太不了解我们这代人了。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能正确认识自己。来这里做这工作，也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当然，这不能怪你们领导，是我当初并不知道它是勤杂工。后来我知道了，我也没奈何，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它总是时不时搞得我不能自主，不能安宁。也难怪，我的自尊心很强，面子思想很重。记得前次团组织生活，齐波念每个团员的简历，要知道，那里连最小十八岁的都是堂堂的人民教师，而我一个二十六岁的人，还是个下贱的勤杂工。他当作众多的人念我的职业，没把我差点难堪死。当时会散了很久我的脸都是火辣辣的，一直很不好受。这一点，也许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说到这里，石峰停下来看了书记一眼，书记也不自然地笑了。这时，石峰忽然不知怎么，心里很难受，他的声调高昂起来，“我并没感到自己好怎样，也并不想现在自己就享有一个好位置，我觉得这要靠奋斗。但是，作为我一个二十六岁的人来说，现在干这勤杂工，我自己是觉得不怎么好。是的，我承认自己不安心，知所以我没找你们谈，是因为这事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不谈。”
彼此都不说话，墙上的挂钟“嘀哒、嘀哒”的响声异常清晰。
“去当伙食团长如何，那可是一个重要的工作岗位。”忽然，沈书记诚恳地对石峰说。
“重要么？”
“当然重要，领导都是很重视的。”
“怕繁琐吧，没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哎哟，糟了，到时间了。”石峰立即向墙角放手摇铃的地方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