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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我来这座村庄度假不到两天就遇见了一位有趣且健谈的老人。他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黑色短裤,脚上塔拉一双拖鞋;一头齐齐的短发在太阳下泛着银光,微微佝偻的背使他走起路来显得有些滑稽;他的皮肤是具有古铜一样的色泽像老树皮一样粗糙,那定是几十年的劳动生涯给他留下的永恒的纪念;唯有那双浓眉下的眼睛看起来还是炯炯有神,好像随时都在洞察身边出现的一切事物。他走过来和我坐在屋檐底下,我用不大熟练的本地方言与他整整聊了近一个下午。我们聊得很欢,这种畅谈直到薄暮时分还使我意犹未尽。他那高亢粗野略带些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悦耳,仿佛现在都还停留在我的耳畔回荡;他真是能够侃侃而谈,给我讲述了许多曾发生在镇上的故事;他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肢语言作丰富,加上话里头夹带着的脏话有时会把我引得捧腹大笑;与他交谈我非但感觉不到有任何的障碍,反而觉得自己受益匪浅,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我们的交谈从1958年开始。

  

  我小时候没有进过学校门,现在认得的字都是后来在夜校里学的。我八岁开始放牛,十三岁学种田,到了十八岁已经精通了所有农活,在这一带的青年当中算得上是庄家地里的一把好手。可也就是在这一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开始了,浪潮很快就席卷到了我们村里。

  

  先是由队里把每家每户的地都收起来,全归人民公社管。从此以后队长每天早上在村口吹口哨把大伙儿召集起来排好队伍,派下一整天的农活,我们就跟着队伍一路有说有笑地去地里干活。起初我们都觉得新鲜,一大伙人凑在一起唱着酸曲说着俏皮话干起活跟他娘的闹着玩似的。可到了天黑收工的时候派下来的活都完成不了,回去队长一问起来,大伙都是你推我我推你弄得队长头晕眼花,到最后队长也不知道是谁在偷懒,骂骂咧咧几下也就走了。没过多久队长就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的搜罗钢铁,先是把家里的锅都拿出来反扣在地上,那几个人抡起大铁锤一人一下就把一口好好的锅砸的稀巴烂,看得大伙都一个劲的心疼。这还不算,还得把家里带钢带铁的东西一并拿出来让那几个人抄起家伙把上面的钢铁拆卸下来拿走。然后村里马上盖起了两座大食堂,上下村各一座,还是队长带着那几个人来把家里的柴米油盐、鸡鸭牛羊这些东西通通收了去。有些东西多的人家心疼起来蹲在门口呜呜地哭,队长就朝他喊:“你哭个毬,以后人民食堂管你吃管你喝,饿了渴了只要撒开腿往食堂里跑,鱼啊肉呀撑你半死!”那些东西少的人家倒是躲在家里偷偷地笑,反正家里没什么东西拿去了也就拿去了,以后还可以天天吃食堂。

  

  队长说的倒是没错,刚开始那一两年确实是天天吃鱼天天吃肉,把大家吃得那是油光满面肥嘴肚圆,很多人都吃腻了,一见到这些东西就恶心想吐。可是吃着吃着菜就越来越差,量也越来越少,要是去晏了连饭都打不到,只能挨饿等到下一顿去早一点。就这样过了也没多久,食堂实在是办不下去了,最后只好把剩下的粮食都分下来,每家只分到了半袋米。解散了食堂这下可把大家愁坏了,有些穷苦人家领回去半袋米连锅都买不起,就算买得起锅的人家这半袋米一家人也吃不了几天——地里的庄稼还要好几个月才长出来呢。

  

  那几个月的日子,真是苦啊!苦啊!

  

  我们家勉强买回来一口新锅,可是一家三口人只有半袋米一下子就吃没了。我娘每天做饭都要数着米下锅,再往锅里到满水洒上些野菜或菜帮子,煮出来一锅稀粥。可就这稀粥也只够一人一碗。地里干活的人多少还能捞点稠的,喝完之后当时还觉得肚里像是有些东西,可只要撒泡尿、放个屁就马上觉得空空荡荡。吃完饭后我们都有气无力地拖着农具往地里走,到了地里刚刨挖两下就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肚子咕咕直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钻来钻去似的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后来我们实在是受不住,就扔下锄头找一棵大树靠在树上或躺在树荫下睡觉。俗话说:吃不饱,睡来补。只要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可我们又不敢真的睡着,都是眯缝着眼睛,只要发现队长一来我们就立马爬起来——让队长看到了那是要扣工分的。

  

  我们家还到幸运,总算熬过了那几个月,等到地里的粮食打下来,虽然还是少的可怜,但也不至于每顿只是象征性的喝一碗稀粥。那些家里人口多的就更可怜了,对他们来说,稀粥也是一种奢望呀!他们整天饿得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一个个脸色苍白,嘴唇发黑,眼珠子翻着白眼像要掉出来一样,身体瘦得跟个干柴火似的,好像叫风一吹就会散架。他们常常在地里为争一棵野菜或嫩树根而大打出手,他们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有力气,都是轮起胳膊攥紧拳头往死里揍,最后弄得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上村的宝顺和下村的来喜两人在地里为一个地瓜争吵起来,旁边干活的人看见了最初谁也没在意,也就没过去劝阻。可没想到两人越吵越凶就打了起来,来喜那二杆子不知轻重顺手拿起身后的锄头朝宝顺头上狠劈下去,宝顺没来得及闪躲当时就像一堵墙一样倒下去一动不动了。等到队长带人赶过去时,只见宝顺头顶上被劈开了一个大窟窿,脑浆和黑血混在一起冒着泡泡,有个胆小的人一看马上就吓晕在地上。

  

  唉,人饿急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呀!

  

  上村的爱华子吃奶吃到六岁。那时候个个都吃不饱饭,他娘也是瘦得前肚皮贴着后脊梁,那两个本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往下沉的、早让他吮吸得跟晒干的橘子皮一样干瘪的奶子,别说是吸了,就是放到锅里炸都炸不出奶水来。他六岁那年跑去田里哭喊着要奶吃,做娘的当然心疼这个独生子,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就地撩起了衣服掏出奶头让儿子吸。爱华子立刻止住哭喊,像头饿狼似的用手抱住他娘的一个奶头拼命地塞进了自己张开的嘴里。谁知他吸了半天怎么也吸不出来,这个没心肝的畜生一着急竟咬下了她娘的半个奶头。他娘疼得嗷嗷直叫一手把他推开,然后在田里跟个疯狗似的上蹿下跳,直到现在走起路来有时还会用手捂住那只被咬掉的奶子。

  

  讲到这里我们都大声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把右手伸进口袋摸出了香烟和火机;他掏出一根烟递给我,我向他摇摇头说自己不会抽烟并叫他继续讲下去。他便把那根烟叼在嘴里,习惯性的用手遮挡着把烟点燃,同时猛吸一口,嘴巴和鼻子交替着吐出了长长的烟雾……

  

  这些事情在那个时候是屡见不鲜,你就是去问爱华子他也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人民公社的气氛稍有些淡退以后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就来了,提起文革,现在还会让很多人心里发怵,尤其是那些被打倒的地主和走资派们。我们这里有三个地主和一个走资派,其中有一个大地主被当众枪毙了。

  

  文革时期是我们穷人的天下。打倒有钱人嘛,贫农就是最好的政治资本,有许多中农、富农都想方设法要弄一顶贫农的帽子。这里最先被打倒的就是那三个地主。文革刚开始没几天,十多个胳膊上佩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们一窝蜂冲进他们家。他们当时全没了有钱人的派头,一个个点头哈腰地迎合着红卫兵。红卫兵在他们家翻箱倒柜,把他们的房契、地契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临走时对他们又打又踢,问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藏着没拿出来。

  

  没过多久村里开了第一场批斗大会,批斗的对象就是他们三个地主。那样的场面我是这几十年都没再见过了。批斗地址设在旧祠堂门口,台阶上摆了好几张桌子和凳子,排得整整齐齐。队长和公社的几个干部都坐在上面,连县里的领导也来了。各位领导干部就位后,六个壮汉压着三个五花大绑的地主走到台阶下面让他们跪下。地主胸前都挂着门窗板子,上面用扫把蘸上猪血写着“恶霸地主”,地主两个字后面都写上了他们各自的名字。当时临近好几个村的人都来看了,在祠堂前面那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人是怎么挤都挤不进去。很多人只好跑回家搬来凳子站在上面,小孩全像猴子一样爬到了周围的树上。

  

  那次的批斗会从早上一直开到晚上八九点才不得不草草收场。刚开始的时候,由县里的领导起头每个干部都拿着一张纸站在主席台中间念了一大段话,说的都差不多,开头一句都是毛主席教导我们怎么样怎么样,后面跟着说了一大堆的革命道理。说完之后队长站起来拿着高音喇叭挥舞着手臂朝台下的人说着一些让大伙不要害怕之类的话,后面还说今天尽管把以前三个恶霸地主怎样欺压大家的事说出来,说完之后大家可以有仇的报仇有冤的喊冤。队长话音刚落台下就跟炸开了锅一样乱哄哄一片,马上就有很多人站出来对三个地主指指点点地数落他们以前是怎样压迫自己的,有好几个人说着说着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三个地主听着吓得像抽风一样身体一抖一抖的。说完之后很多人对他们又打又骂,拿石子扔他们,往他们身上抹鼻涕吐口水……

  

  唉,现在想想他们也是怪可怜的,其实他们倒也没怎么欺压我们,那都是他们祖上干的事。

  

  开完批斗会之后,三个地主就被关了起来。没过多久那个大地主就被毙了,有人告他祖上手里谋害了好几条人命,查实以后上面很快就签下了枪毙他的红头文件。

  

  枪毙那天来观看的群众和开批斗会那天的人一样多。地址依旧是在旧祠堂前面,枪毙之前坐在上面的领导们同样挨个拿着张纸做了发言,说的也还是那一套话,说完之后马上就下令行刑了。两个壮汉压着大地主,其中一个按住了他头,然后由县里专门派下来的人用枪顶着他的后脑勺拉开了枪栓。这时候全场一片死静,连吃奶的娃娃都不敢吭声了。只听到“嘣”一声巨响,子弹从他后脑勺进去前额头出来“咻”的一下钻进了地里,他伸了伸脖子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马上就咽气,脑袋前后的孔都在往外喷血,不一会儿整个头都被血染红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用枪把人打死的情景,怪吓人的,不怕你后生笑话,要不是我当时手塞进裤裆把我的小屌捏住,恐怕就要吓尿裤子了。

  

  至于那个走资派也是枪毙地主不久后抓到的,听说是在外头贩卖了几条香烟。也是先给他批斗了一通,但是没打他,毕竟他在村里的人缘也不错。按照上面的指示原本是要将他小子管制起来,说他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村里有人替他求了请,加上他自己也写了检讨认了错,最让他劳教了几天不给记工分,晚上挂上资本主义分子戴的牌子在旧祠堂门口站到十点钟才准回家。他站在那里一看见有人路过就要大声的喊,说什么让大家千万不要学他,要以他为戒之类的话。我们也时常捉弄他,故意来回走来走去让他喊个不停,时不时还说听不到叫他喊大声点,他就当真扯开喉咙大声地喊了起来。

  

  讲到这里太阳已经让西边的群山遮住了一半,这时候的天空是一天中最壮烈的、也是最有画面感的时候,像烈火在燃烧一样到处一片通红。老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伸了一个懒腰就要往回走。“年轻人,上一代人都是这样苦熬过来的,正因为经历了这样的磨难,才有了你们今天的国家,我们赔掉的老本都要看你们这一代给我们挣回来!”

  

  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越走越远了,最后终于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他那朴素的语言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让我听起来好生糊涂。过了几天我也好像明白了什么点过来,但每一次的领悟都会莫名其妙的换来成倍的羞愧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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