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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子的真实人生

  一

  

  驼子,本名吴建,小名“黑老三”,出生于上个世纪贫瘠而荒寒的六十年代中期。那个时代留给他印象最深刻是饥饿,为此,他和小伙伴们为了寻找野果子,像空中的老鹰一样,把影子印在了满山峁梁子满田野。

  

  驼子六岁那年,背上拱起了一坨,就像屋外竹林地笋子长出来时拱起的地面。

  

  起初,晚上睡觉,他总是把身子蜷着,就像自家门外狗窝里睡着的那只大黄狗。父母骂过他好几回,说他这样蜷着睡就跟那狗样,然后要他把身子睡直。驼子没法,只得照父母说的做,可等父母一走,他又蜷起来了。

  

  驼子之所以要蜷起来身子睡,是因为他睡直,那腰就麻酥酥地痛,像解大手蹲久了站起来时腿里有无数针在刺的感觉一样,叫他睡不安生,只有蜷起来睡,那痛就只有一点点,便能睡得较踏实的了。那时人小,真像大人说的连屁臭都不懂的,对于自己睡觉腰痛,他没对任何人讲过,既怕小伙伴知道后会笑话他,又怕父母知道会骂他。

  

  慢慢地,他的背变了形,变成了“虾弓背”。他父母不知情,见他弯着腰走,以为他是在学老年人走路,就笑骂他,说他好的不学,偏去学这些。他听见父母笑骂,把背直了直,可等父母看不见了,他又像先前那样了。

  

  后来,他父母见骂也起不了作用,就叫他站直了走,可这时他怎么也站不直了,他就像那骆驼,有了高高的驼峰。

  

  他父母万万没想到一个好端端的娃儿,长着长着却长成个驼子,他们不由感叹说是命不好。正如俗话说的:“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驼子虽然驼了背,可他个子并不矮,有一米七几,如果把他扯直了,肯定在一米八以上,所以他的个头比一般人还要冒出一头。村子里的人都很惋惜,说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身板。从这以后,村里人不叫他小名“黑老三”而改口叫他“驼子”,叫着叫着,他的小名和书名倒给叫没了,似乎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记起的了。

  

  驼子懂事后,这驼背给他带来的是极大的自卑,这自卑简直比蜗牛背的壳还要重,让他难以承受。等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他残存的一点儿自尊也被践踏掉了。

  

  那时他的父母到处托人跟他提亲,可女方先打听他的家境——穷,再听说他本人——驼子,虽然这女方跟驼子同病相怜,也是残疾人,可她们有自己的优越性,因此在打听到这些后,鼻子气气都不出,连连摆手,似乎在她们眼里,驼子就像是一尊瘟神。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家同意了。一见面,驼子见那女的脸和嘴唇全都成了紫茄子的颜色,坐在板凳上耷拉着个头,像发了瘟的鸡,好像要从板凳上跌下来,连一点儿阳气都没有,恐怕是活不了几天的了。

  

  驼子的父母倒是同意,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儿子这个样子,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该念“阿弥陀佛”的了,你还好说个什么。可驼子不干,说是接个活死人过来,看到就跟那个鬼样,吓都把人吓死了,还得马上跟她准备一副“火板板”,到时弄得人财两空。这桩婚事便没成。后来有知情的人对他们说,这女的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已经很严重的了,就在跟驼子提亲回去后,没上一个月就死了。驼子的母亲听了,手捂胸口,气喘得紧,因为她有气管炎,嘴里直念“菩萨”,说是感谢菩萨保佑,自己家才没揽上这祸事。驼子却对他母亲说,您感谢菩萨干什么,真要是感谢,您得感谢我!驼子母亲笑骂到,感谢你,感谢你这砍脑壳的。

  

  驼子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就别指望成亲这事,以后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在漆黑的夜晚所见的,除了黑还是黑,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

  

  他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到坡地里去干活,父母是很难喊动他的。父亲有时气不过,说他,别个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跟老子竟然连钟都不去撞一下,懒得来烧虱吃。他没好气地回道,我怎么要去撞钟,我吃饱了没事干了。烧虱吃有什么不好,只要有吃的就好。把父亲气得来吹胡子瞪眼睛,说是不知自己哪辈子造了孽,生下你这么个后人。

  

  父亲得癌症去世了,临死时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驼子驼子把父亲送上山后,整个人不但没有起色,反而比过去更不如。

  

  母亲看不过也气不过,骂他干脆去死了算了。他却回母亲,我想死,可阎王爷他不收我,我又有啥法子。母亲听得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

  

  驼子既然没有了未来,他整个人也就是一蹋糊涂。头发不理了,胡子不刮了,那浓密的络腮胡,长得比热带雨林还茂盛,整个头除了毛外,几乎没有了空地。他看起来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大出二三十岁。不认识他的人,都会把他当作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坐公共汽车,一些年轻人还起来为他让座。

  

  村子里的人都劝他把头发理了,把胡子刮了,说是像他这样,脑壳就跟那棕树兜兜,像什么话呢。他却说,我这最像话了,我去坐客车还有人让座,你们哪个去,看有人会不会跟你让座?大家见他是烂船往石头缝里撑,劝不动就不劝了。俗话说:劝人不到言语少,拉人不到气力小。再说,他愿意这样,你闲吃萝卜淡操心。

  

  二

  

  自古姻缘天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此话不假,驼子和哑巴的姻缘就是天注定的。

  

  婚后一年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的到来,驼子高兴得像村子里的人说的,连自己姓啥都不晓得了。

  

  驼子想到自己有了香火(在乡村,把这看得尤其重要,像有些没有儿子的人家,总是觉得自己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如果邻里骂架,对方只骂一句“孤人”,这人就会气得躺半天好的呢),对得起列祖列宗,(当然他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自己也能得以享受天伦之乐。用驼子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想到我驼子还有今天。

  

  这下子驼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理了发,刮了胡子,整个人清清爽爽精精神神,而且先前那懒惰的脾气也不见了。

  

  村子里的人都感到惊奇,说是太阳还真的打西边出来了。他们问驼子驼子很是骄傲自豪地告诉他们,说自己有儿子了。于是,大家明白了,是父爱改变了驼子

  

  随着儿子渐渐长大,驼子不得不为最心爱儿子的着想。想到自己这个家一贫如洗,连糊口都成问题,今后儿子读书拿什么去交学费呢?总不至于让儿子不读书,成睁眼瞎吧?那他这个当父亲的还算是个父亲吗?村子里的人肯定会把自己的脊梁骨戳断的呢!

  

  那时,村子里有个砖窑,生意红红火火的。改革开放了,大家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于是都想从世代居住的土屋搬出来,住进楼房,心旷神怡扬眉吐气的。而修楼房需要大量的砖瓦,所以,砖与瓦就成了紧俏货。

  

  做砖瓦是非常辛苦的活儿,一般人是吃不消的。驼子为了儿子,也就不怕吃这个苦,哪怕是咬牙也要做。他找到窑主,窑主跟他是同一个字号,都是“湖广下川”来那位老祖宗的后人,就像大家平常说的:“三百年前是一家。”他把情况一说,窑主爽快地答应了。

  

  驼子从此起早摸黑地在砖窑上班。

  

  驼子他们做砖瓦有四道工序:

  

  第一道工序是“起泥”。

  

  先把田里的水放干,把表层的稀泥扒到一边,然后把较硬的泥起上来,堆放在宽大的坝子里。他们的工具“钟”。是他们自制的,即用几根木棒做成一个“开”字,只是“开”字的第二横没有从两边穿出去。“开”字最下面绷一根铁丝。起泥时,把“钟”的一端插进泥里,然后转一个圈,一坨圆锥形的敦厚沉重的泥团便弄出来了。驼子他们就抱着这团泥来到坝子里扔下。

  

  第二道工序是“踩泥”。

  

  如果人多,可以边“起泥”边“踩泥”,如果人少,则是在“起泥”后再“踩泥”。驼子他们人不多,只能采用第二种。在堆放成小山头似的泥巴旁,用“钟”把“小山头”的泥起到空地上,用木瓜瓢舀桶里的水泼在泥上,然后赤脚上去踩,得把泥踩得很软和,感觉那泥很黏脚,脚扯动较困难时才行的。这两道工序是最累最脏的。如果才去做,这两道工序下来,那腿软得来像抽掉了骨头,走在路上就像走在棉花上。整个人浑身上下糊满了泥巴,显得花咕哩兮的。驼子和其他做砖瓦的师傅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天天与泥巴打交道,那泥巴糊在身上他们反而有种实在和踏实的感觉。

  

  第三道工序便是做砖瓦。

  

  用“钟”把踩好的泥起薄薄的一层,那长度也用“钟”一截一截截开了的。然后用双手捧着那薄薄的一层泥,围在搁在一个能旋转的圆盘上的“瓦桶”上,然后用“瓦钮”,一个呈月牙形的有手掌宽大的薄铁片,沾了水,边转动“瓦桶”边用“瓦钮”将那泥抹光。等抹得光光亮亮的,就提着“瓦桶”放在空坝上,取出“瓦桶”,这瓦坯便成了。一“瓦坯”有四匹瓦。

  

  第四道工序是装窑。

  

  装窑是技术活。得专门去请会装窑的师傅。因为如果窑装得好,不但那烧出来的砖瓦是青色的,经久耐用,一敲击,发出清脆悦耳的“镗”、“镗”声。

  

  驼子在砖窑干了两三年,繁重的劳动使他好像更驼了。不过“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驼子辛辛苦苦下来,手头倒也是积攒下了几个钱。驼子想到做砖瓦既累人又找不到什么钱。他就想除了做砖瓦,是否还有其它找钱的途径。

  

  三

  

  驼子想买一辆二手货的手扶拖拉机,因为它比新车的价钱低得多。这种车子,当地人称为“抱鸡婆”,因为它的欢叫声就像“抱鸡婆”咯咯咯的叫。

  

  那时的乡村,跑运输的主要就是这“抱鸡婆”。由于比较少,它们就像村子里那些姑娘家,成为了“抢手货”。驼子听那些开“抱鸡婆”的师傅说,他们一天到晚就是不睡觉,那货也拖不赢。驼子想到自己守着一个砖窑,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愁没有货源。可见驼子还是有眼光的。

  

  买车还差一大笔钱,驼子就四处找亲戚朋友借。大家一听驼子要买车,都一个劲地劝他不要买。说你是个驼子,背后拱起一坨,开起车来很不方便,容易出事的。这开车钱是好找,可是那个人才能找这个钱的。

  

  驼子知道大家是为自己好,就耐心地解释说,他背上这一坨并不会妨碍他开车的,他在别人开的“抱鸡婆”上试过了。大家见驼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看在亲亲戚戚份上,或多或少地借了些钱。

  

  驼子终于如愿以偿地买到了一台二手货的“抱鸡婆”。他兴奋得几晚上都没睡好觉。半夜三更,他披着衣,坐在床头,吧嗒着的叶子烟,烟锅上的火一明一灭的,像暗夜里亮着的星星,而在驼子看来,这就像大把大把的钞票,飘到自己的面前。

  

  驼子开车的技术就像小孩子刚学走路一样,只能在坝子里绕圈子,公路是不敢上的,拖砖瓦想都不敢去想。驼子就想请个师傅,边教他开车边拖货。不然花那么多钱把车子买回来搁起,这搁是利啊,心里会很疼的呢!这时,驼子有个堂兄,小名叫“蛮子”,他跟驼子说,兄弟,我来教你开车。至于钱嘛,你我兄弟好说,随便开就是了。驼子很高兴,忙不迭地说感谢哥的话。蛮子阻止说,驼老弟,你这是不把我当哥了,怎么说起见外的话来了?

  

  谁知驼子买车还没到一个月,就出了大事了。

  

  那天的天气真好,太阳公公老早就在虾子坡上露出他那红苹果似的脸蛋,看着这脸蛋,你真想咬几口。

  

  下午,打外公社来了个老头儿来砖窑买砖瓦。老头儿有六十多岁,一头花白的头发,像下了层霜和雪,慈眉善目,说起话笑嘻嘻的,显得忠厚和善。他买好砖瓦后,窑主便叫他来找到驼子的车拉。

  

  砖瓦装好后,自然是蛮子开车,驼子坐在副驾驶上,看蛮子怎么开,他好学。老头儿坐在车厢的砖瓦上。

  

  车子从砖窑开出去几十米远就开上了村子外那座新桥,在开到桥中间时,蛮子不知怎么的弄到了转向杆,只见那车头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一头撞倒了桥上的石栏杆,栽进了新桥下的河里。这一切都是在眨眼的工夫,蛮子已来不及打转车头了,即便能来得及,这慌了神手忙脚乱的,也不知该怎么办了。至于驼子跟那老头儿,他俩还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人就已掉进了河里了。

  

  驼子和蛮子生活在水边的人,水性都好。他俩随车子掉入河里后,很快就从河底钻出了水面,并爬上了岸。驼子一心想着的是在河里的车,怎么才能弄上来,蛮子却在想自己怎么弄到了转向杆这问题。过了一会儿,他俩才猛然想起那买砖瓦的老头儿来,他俩看了看,河里和岸上都没见那老头儿的影子,他俩都明白,这老头儿不会凫水,这时还在河里淹着呢!于是两人又跳进河里去拉那老头儿

  

  驼子的车掉进河里很快惊动了村子里的人,大家都向河边跑去。

  

  当时,驼子的儿子海海娃儿正在坝子里和小伙伴玩泥巴,在听说他家的“抱鸡婆”开到河里去了,他浑身直抖,就像在筛糠一样,眼泪也下来了,并哭出了声。这一方面是吓的,另一方面是为他的驼子爸爸担心。

  

  海海随人群来到河边,当他看到浮在河里的父亲时,他稍稍放心了,但还是在抽噎。

  

  沿河两岸都站满了人,河里也浮着许多黑黑的人头,村子里会凫水的人都下河去了。岸上的人和河里的人都在大声地交流着,想着如何才能把这老头儿拉上来的办法。

  

  沉入河底的拖拉机周围被摸了好几遍了,都没找到这老头儿。岸上有人焦急地说,这老头儿钻到哪去了嘛?这么多人都找不到,看来真是没救星,该死的了。

  

  有人建议,说是不要围到拖拉机摸,四处去摸,摸远点,这人淹到了会乱窜的,两边水草里也摸摸,虽然现在这老头儿救不活了,可怎么也得把人弄起来。

  

  大家觉得这话在理,就四散开来。最后,有人在新桥下面十来米把那老头儿摸到了。大家一听说摸到了,都围了过去,把那老头儿抬了上来。

  

  有人拿来了驼子家的一床破席子,铺在公路边,然后把老头儿放在上面,又在老头儿的脸上盖了几张草纸。海海和村子里的小孩子看着直挺挺硬梆梆,像一截树干躺在席子上的老头儿,都很害怕,躲在人群后,偷觑着。

  

  现在大家都在为驼子想办法,看怎么样才能把这事处理妥当了,可想来想去就是没想出个好办法。

  

  村子里有认得这老头的,他说这老头的兄弟是县公安局局长,说驼子这回可麻烦了,弄不好那房子转一个方向都怕搁不平这事呢!

  

  大家一听这老头竟有这么大的来头,着实为驼子担忧。他们劝驼子干脆带着一家人到远一点的亲戚那里去躲一躲,等把这风头躲过了再说,不然老头儿的亲人在气头上,恐怕人要吃亏呢!

  

  驼子不愿躲,说是一个人得讲良心,事情不出都出了,只是想着怎么把事情解决好就是了,再说你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乡亲们见驼子这样坚持,都叹气说,这个“孝子”怕不好当的呢!

  

  乡亲们怕死者那方的人来后,悲痛之下,肯定会出手打驼子,这下手没有个轻重,说不定会把人打成什么样子。他们想到要能制止老头子那边的亲人,只有派出所的公安才行,于是就喊驼子本家中一个叫“毛子”的去报案,叫他死活都要把派出所的公安请来。

  

  四

  

  牛脑壳坡上那轮圆圆的太阳,红红的,像充了血,很是碜人。河面上也漾起一层层血浪,似乎能嗅到血腥的味道。

  

  这时,有哭哭嚷嚷声传来,庚即见桥对面来了一群人,大概有二三十来人,个个气势汹汹,好像是要找人报仇血恨似的。

  

  有人低声说“来了,来了”,大家又劝驼子赶快躲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驼子还是没躲,等着这一群人的到来。

  

  那一群人来到淹死的老头儿旁边时,有几个跪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大哭,很明显,这是老头儿的子女。另外来的人恶声恶气地问周围的人,是哪个的车。周围的人都没答话,大家是想替驼子隐瞒,能瞒一时算一时。

  

  谁知驼子对那些人说,是我的车。

  

  那群人一听,特别是跪在地上哭的那几个,好像那膝盖安的是弹簧,一下子弹了起来,他们像蜂子朝王一样,“嗡”地围了上来。老头子的一个儿揪住驼子的衣领,想动手。海海娃儿见了,钻进人群,拉住那人的手哭着喊:“不准打我爸爸!不准打我爸爸!”

  

  驼子对他的儿子吼道:“你跟老子滚一边去,大人的事,你娃娃儿来掺乎个啥?”

  

  有人便把海海娃儿抱到旁边去了。

  

  老头儿的女儿最先动手打驼子,其他的见了,也动起手来。驼子的堂叔见了,对那些动手的人说,你打驼子干啥子,又不是他开的车,他只不过是车主人。那边的人听了,就问是谁开的车。堂叔说,开车的师傅早就跑了。

  

  那边的人说,开车的跑了,那我们只能找他了!

  

  幸好“毛子”带派出所的公安及时赶到,公安见那群人在打驼子,就出面阻止。那帮人见公安出面了,也就收敛了些,老头的儿子对公安说,既然他们把你喊来了,你可得跟我把这事搁平了,不然我要他去陪我爸爸。

  

  派出所的公安从“毛子”那里已了解了事情的眉目。他对死者的亲人说,这负主要责任的应是那开车的师傅,对于肇事司机,我们将依法追究他的刑事与民事责任,至于车主,当然也有责任,他就负责死者的安葬费。

  

  死者的儿子两眼一睁,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冲公安吼道:你说啥子啊?他是你啥子亲戚嗦,你这样维护着他?别以为你是公安就了不起,告诉你,若是把我惹毛了,我卵都不卵你!另外一个问公安,你知不知道死的这个人是谁?公安两手一摊,说,我怎么知道呢?你看我不是正在调查吗?那人对公安说,他的兄弟就是你们的局长。

  

  公安一听,死者是局长的哥哥,知道事情不好办的了,就回答说他回去反映反映。然后,公安就回派出所去了。

  

  死者这边的人见公安走了,就把那老头儿抬到驼子家的堂屋里,扬言说如果解决不好,他们就不把人抬走。

  

  五

  

  驼子母亲的气管炎已严重到倒床不起了。海海娃儿回去把这事告诉了他奶奶,他奶奶一听,老泪纵横,哭诉道,难怪外面吼阵了,原来是我们家出事了。这可怎么得了啊?我们这个家算是完了!海海娃儿见奶奶在哭,也在床头陪着哭。

  

  老头儿的家人把老头儿停在驼子的堂屋里,这么一来,就像驼子一家死了老人样。驼子的母亲在床上哭着哀求死者家人,请他们行行好,看在这一家子这么遭孽的分上,就让他们赔安葬费。海海和他哑巴妈妈围在奶奶母亲床前,陪着母亲哀求。

  

  他们的哀求没打动死者的家人,他们说,你们只赔安葬费,那我的老人就算是白死了,他在阴间都不会原谅他们这些当后人的。

  

  驼子家除了买车欠下的一屁股帐,其它什么都没有的了。叫他拿钱,你就是砸锅卖铁,把他家的土墙坨坨都拿来卖了,也弄不到两个钱的。就是叫他们出安葬费,他都只得去借。

  

  死者那边来的一大群人堆在了驼子家里,反正一天三顿你驼子得拿东西出来给大家吃。那天驼子家凑够三五几千,他们就把人抬走,凑不够,他们就一直呆在这里,看哪个耗得赢些。若是把他们惹毛了,他们就会把人埋在驼子家的堂屋里。

  

  驼子无法凑够死者家人要求的钱,他没有办法,只有尽力待承这些人。

  

  只是两三天的工夫,驼子家的粮食就被捣腾得罄干罄尽了,死者家人便叫驼子去借,不能让他饿着。驼子只得挑着箩篼到各家各户去借。

  

  驼子母亲本来已病得很重的了,哪禁得起这么的气,眼见得就不行了。她对孙儿海海说话时,海海都得把耳朵凑到奶奶的嘴巴前才勉强听得清。原来她是叫海海娃儿去请家族中最年长辈份又最高大家喊大老爷的来跟这些人谈谈,看能不能谈好。

  

  大老爷听海海说后,答应来试试。大老爷到驼子家后,跟死者的亲人说驼子家老的老小的小,而老的也在那病得要死不活的了,年轻的一个是驼子,一个是哑巴,都是残疾人,一家人也太可怜的了,连生活都捂不走。买车的钱还是到处找亲戚朋友借的,一分钱都还没有还,却又出了这么个事情,请你们行行好,就当是做好事,平时大家看到街上那些残疾人,都要施舍些钱,你们也就全当是施舍他们这一家。我看就照派出所说的,出安葬费就行了。

  

  死者家人却说不达到他们所提的条件,说什么也是白说。还叫大老爷少管闲事。大老爷见谈不拢,也只得摇头叹气走了。

  

  驼子母亲听孙儿说大老爷没谈好,已经走了。一口气没上来,那眼睛就不转了,定在了那里。海海一见,就跑出去喊他爸爸,说奶奶的眼睛不转了。驼子一听,马上跳了进来,村子里其他人听到后,也跑到驼子家里来。

  

  驼子把手放在母亲的鼻子前。突然跪了下去,咧开了大嘴,“妈啊!妈啊!”放声大哭。海海娃儿听父亲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哑巴见父子俩在哭,也咧开嘴哇哇地哭。

  

  村子里人见驼子家哭成了一团,也禁不住流下了泪。他们劝驼子不要忙着哭,得赶快把人从床上抬下来。当地有这风俗,这人要是死在床上,在阴间就得背床过日子,永远都过得累,当子女的不注意到这些,就是对父母的不孝。

  

  堂屋已被老头儿占了,驼子的母亲便只能停放在她睡的屋里。村子里的人去抽了块门板,放在两根板凳上,这时,驼子已经把母亲从床上抱了起来,放在了门板上了。有人已到商店去买了饼火炮和几盒纸钱,火炮已替驼子点燃了,那纸钱拿了几张捂在驼子母亲只有一层皮的脸上,又在驼子母亲脚下的门板下放了一个装着清油的碗,碗里放有一根灯线,那灯线被点燃后发出幽幽的火光。海海娃儿不相信奶奶已死了,哭着要去揭开奶奶脸上那几张钱纸,有叔娘把他抱住,告诉我,你奶奶死了。海海边哭边舞着小手打她,说我奶奶没死,我奶奶没死。这叔娘任他怎么打,死死的抱住不放,后来,海海在她怀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等海海娃儿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了。

  

  屋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声。只听到有一个人在说话。海海跑到堂屋一看,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在骂人。海海娃儿有些怕警察,就躲在门后听。

  

  原来这警察不是在骂我驼子,而是在骂死者的家人。

  

  他骂死者家人不该把人停在驼子家里,因为这是他们的老人,又不是驼子的老人,他们这样做纯粹是没把自己的老人当老人来看。这是当儿女的不孝。并叫他们马上把人抬回去。

  

  老头儿的儿子喊了声“幺叔”,然后说如果把人抬回去,这家人就不会赔钱的了。

  

  幺叔一听,气得用手指着这年轻人,问他是把老人看得重要还是把钱看得重要。接着又对他说,这家是车主,并不是他开下河的,他负不了多大的责任,负责任的应是那肇事的司机。

  

  那司机跑了。年轻人又回答说。

  

  跑了,只要跟他立了案,十年八年他这辈子都消不了案的。再说,你们看看这家人,一个驼子一个哑巴,上有老下有小,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老人又气死了,你们这么多人堆在这里,早就把这个家给吃垮了。想来你们是想把他们逼上死路才甘心的。警察幺叔斥责说。

  

  那年轻人又问他幺叔咋个办,未必不让他赔钱了么?

  

  赔钱?你们还要人家赔钱?你看他家这样子,还能拿出一分钱来没有?警察幺叔反问道。

  

  这时,驼子走到警察幺叔面前,一下子跪了下去,母亲死时他都没流泪,这时却流泪了,他说,局长,你真是好人啊!你要是不来,我们这家人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位被驼子称作局长的,赶紧把驼子拉了起来,叫驼子不要这样,他会替驼子着想的。驼子点了点头,表示他相信局长说的话。然后又抖抖索索从最里面那件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了四百块钱,递给局长,说自己一家已是现口无粮的,这是跟村子的人借到的四百块钱,算作是安葬费。如果不够,只有打借条,等今后有钱了再还。

  

  局长用双手紧紧握住驼子递过钱的手,叫驼子把钱收起来,拿这个钱把母亲埋了,人死了必须得入土为安,老是搁着这是对老人的不孝。

  

  驼子听了局长这话,又要跟局长跪下,局长把他拉住,叫驼子不要这样。

  

  村子里的人起初见有小车开到了驼子家门前,知道是这老头儿的局长弟弟来了,大家想看看这局长弟弟会怎么处置这驼子,会不会把驼子逮起走。然而让大家没想到是,局长竟然这样的通情达理,替驼子讲话,大家在旁边都直夸这局长是大好人,是这世上难找的大好人。

  

  最后,局长又拿出两百块钱跟驼子,说这是这些人在驼子家吃的生活费。

  

  驼子死活都不要,局长便跟驼子说,如果驼子不把钱收下,他就要发火了。驼子只得把钱收下。

  

  这时,局长便叫那些人把老头儿抬回去。那些人见局长这样说,也就只得听从。

  

  局长刚打开车门,突然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握着驼子的手,说是驼子的儿子今后读书了,跟他打电话,他要给他交学费。然后,他写了个电话号码给驼子

  

  驼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又想下跪,似乎除了下跪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局长阻止了驼子,说他这样做是应该的。

  

  局长上车走的时候,来围观的村子里的人全都送到了新桥上,直到看不到车子后,大家才返回来。有的对驼子说,驼子,不晓得你前辈子是从哪里修来的福份,遇到了这么好一个局长,不但不要你赔钱,还倒出钱供你儿子读书。

  

  驼子在把母亲的丧事办了后,整个家里面像被水洗了一样。村子里的人见驼子家衣食无着落,就派人到周围的村子里去帮着要粮食。周围的村子都知道了驼子家的情况,在听那些帮要粮食的人说后,都争着舀粮食。有好些人还边舀粮食边说同情的话。有了大家的周济,驼子家才得以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驼子在经历了这次变故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那背也驼得更加厉害了。三十来岁的人,看起来有四五十岁。

  

  六

  

  驼子欠下了许多债,虽然有些亲戚叫驼子不用还,但驼子却坚持要还,这是信用问题。于是,驼子白天在砖窑做砖瓦,晚上背起有二三十斤的蓄电瓶到田里去打黄鳝泥鳅,一直打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海海娃儿认为打黄鳝泥鳅挺好玩,有一天晚上,他就吵着要跟驼子去。驼子叫他莫去,说是要打很远,你就是走都会走累的。海海说他不怕累,反正要去。驼子便同意了。驼子对这海海娃儿带得很娇,村子里的人说他是穷人带娇娇。事事都依着他,哪怕他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用竹竿去夺下来的。这次因为儿子跟着去了,驼子便没到远处去打黄鳝,而是就在附近打。

  

  那时刚打了谷子,正是打黄鳝泥鳅的好时候,驼子每晚上都要打一笆篓,有好几斤,甚至十多斤。海海在田坎上走,驼子在田里打,驼子打到哪块田,海海就跟到哪块田。起初,海海还能跟他爸爸一起走,还不时向他爸爸问这问那。他看见天上的星星,就问他爸爸那些星星叫什么名字,驼子只晓得北斗星,其它的星星他也不知道。有时海海听到青蛙在这空旷的田野里叫,那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孤寂冷寞,他又问他爸爸有关青蛙的问题,驼子有许多问题答不上来。他就叫儿子嘴巴莫那么多,影响了他打黄鳝。海海听爸爸这么说后,也就不问他了,便一个人静静地想,当然有很多是想不通的。后来,夜已经较深了,浓重的黑在田野里弥漫着,海海在田坎上走的时候,得借助星光才行的了。后来,不知驼子在打哪块田时,海海的瞌睡来了,便打起了呵欠。小孩儿的瞌睡最重了,只要瞌睡一来,不管在哪里,倒下便成睡着。海海就是这样,他倒在田坎晒着的谷草上,在散发着稻谷清香的谷草中沉沉地睡过去了。

  

  驼子一直以为儿子是跟着他在走的。所以他就只管打他的黄鳝泥鳅。不知打了多久,驼子想起儿子没有了影响,就朝着田坎上喊“海海”,结果没听到回应。驼子慌了神,他怕儿子摔倒田里被淹着了,那他这辈子的希望可就完了。驼子跳到田坎上来了,沿着他刚才打了黄鳝泥鳅的田一边喊一边寻找。他在心里后悔死了,认为自己不该带儿子出来,他很想抽自己几耳光,如果真的把儿子误坏了,自己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最后驼子终于看到躺在谷草里,睡得很香甜的儿子,他一把把儿子抱起来,又是哭又是笑的,把儿子给弄醒了。海海以为是在家里,问他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驼子没回答,而是叫海海看上面,海海一看,觉得怎么会有星星,就问他爸爸,怎么上面有星星?

  

  驼子这时才说,我们没在家里,而是在外面打黄鳝泥鳅。海海听了,吵着要回去。驼子说,你不说回去我都要回去了。

  

  这件事驼子曾多次跟大家说起过,说他长这么大,只有这一次吓得是最惨的。

  

  驼子因为天天熬夜,眼里布满了血丝,他那驼峰也被蓄电瓶磨烂,他便时常叫海海给他擦药,海海见了,很心疼,就叫他爸爸莫去打泥鳅黄鳝了。驼子见儿子心疼自己,很高兴,对儿子说,自己是铁打的身子,累不垮的。海海又说出自己的担心,他担心爸爸这样累,说不定哪天像奶奶那样,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眼一翻就死了,那他和哑巴妈妈怎么办呢?

  

  驼子听后,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海海的头,说我才不会抛下你娘儿俩不管的呢?我还巴望着你今后有出息,我与你哑巴妈妈好好享几天福的呢!

  

  我今后一定要让爸爸妈妈享福。海海握紧拳头,像在作保证似的。

  

  驼子想逗逗儿子,说,你是男子汉,说话要算数哦!

  

  我一定要算数!海海又说了一遍。

  

  驼子听后,哈哈地大笑着,这是驼子第一次开怀大笑。同时,驼子的眼里有星星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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