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苍穹中最后那一抹残阳隐退在山峦中时，艾家村的庄户人家便沐浴在了袅袅的囱烟中。在一阵吆喝牲口回棚的声音和大人叫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浪中，德兴老汉正蹲在院子中的青石板上笑眯眯地望着羊圈里的十几只绵羊，有两只老羊半卧在圈里，其余的羊儿甩着蹄子绕着圈转着呢。德兴老汉觉得羊儿的神态就像一群保卫家园的士兵，不禁舒缓了紧皱的眉头，咧开嘴笑了笑，往青石板上磕着早烟嘴，便看到老伴秀娥沉着脸过来了。
“你这个死老头子，饭做好也不知道回去，还让人专门跑一趟。”秀娥说完，使劲擤了一把鼻涕，拖着手便往青石板上去抹。
德兴老汉望着老伴红红的鼻头，再看看青石板上拖着的那道长长的青鼻涕，皱了皱眉头，再没心思蹲在那了。站起身来，双手背抄，走回房里。秀娥见状，赶紧跟着进了屋。
坐在坑上，德兴老汉看见老伴端来一大碗杂面，心里直埋怨老伴不会过日子，把来人待客的吃食糟蹋了。心里这么想，但看到那细细的面条和泛着香气的臊子，心里的馋虫虫啃噬着肠胃。记得上次吃杂面还是在一个月前，西村的远房二姑来了，是给儿子铁军说媳妇来了，说得是邻村的花芬，不论是家里条件还是女子长相都不错。德兴老汉一高兴，便叫老伴赶紧擀杂面去。不要看老伴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做饭却是一把好手，能把碗豆做的杂面擀成薄纸一张。二姑吃得满头淌汗，端上杂面连话也不搭了，连着吃了两大碗，后来把嘴一抹，说铁军的婚事就包在她身上了。
想起二姑吃杂面的样子，德兴老汉还觉得好笑呢。农村人一年都在吃苦受罪，碰上好的吃食不就想贪个嘴嘛！德兴老汉心里也就不再埋怨老伴了，赶紧把桌子上放得油泼辣子、腌韭菜调到面里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完后，把碗撂到桌子上，从旱烟袋里撮出一缕烟丝，放在烟嘴里，随着火柴的一明一灭，德兴老汉便优哉地抽起旱烟来了。那个惬意真是无法形象，德兴老汉努力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呀”这句比较有文化的话。
望着系着蓝布围裙还在灶台忙活的老伴，想到老伴虽然粗俗，大字不识一个，但也跟自已吃苦受累了一辈子，便有种跟老伴诉说的欲望。
他清清嗓子说：“猪喂了？”
老伴望望他，甩甩涮碗的手，冒出来一句：“你把钱放哪去了？”
“好你个婆娘呀，可不敢大声囔呀！”德兴老汉赶紧下坑，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左右张望确定没人，便赶紧掩上门，压低声音说，“你可得把咱们家羊看好呀！”
老伴过来把碗收了，不满地说：“羊有什么好看的，还会丢了不成。”
德兴老汉见老伴愚钝的样子，急得赶紧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听完后，老伴呆呆地望着德兴老汉，像看一头刚从羊圈跑出来的羊。半张着嘴还想说什么。
德兴老汉嘿嘿地笑着，磕了一下烟嘴，说：“你就放你一百个心吧！”就翻身下了坑，出门去了。老伴心里不满，但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也只能嘟嘟囔囔地去洗碗了。
在老伴秀娥心里，对德兴老汉还是存在怯意的。记得她刚嫁给德兴时，正好十八岁，属于鲜花初绽枝头的时候，惹来村里不少已婚男人的爱慕。而德兴老汉在村里一直属于闷葫芦类型，只知道一头埋在地里干活。
村里有个叫二牛的男人，婚后五年，女人一直不生养。时间长了，他便对老婆看得很淡了，动辄打驾，经常骂她老婆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当他看到年青漂亮而且丰腴的秀娥之时，一段时间晚上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鼾声四起了。
一次，他撵到德兴家的地里，硬是要拽着德兴喝酒。德兴地头的活还没干完，便不愿跟着他去喝酒。他便几下脱下褂子扔到一边，跟德兴一起干了起来。两个人性格虽然很大不同，但都是干活的好把式，不一会，二亩地便锄完了。
德兴望着汗流满面的二牛，无话可说，只好跟着去他家里喝酒。本来德兴是不胜酒力的，天生对酒精过敏，喝一杯酒全身都要起红疹子。但是经不住二牛的软磨硬泡，两个人硬是喝了一瓶子二锅头。望着德兴东摇西晃的样子，二牛心里是那个乐呀。安顿德兴在自家坑上躺好，又嘱咐老婆看着，二牛便踏着夜色，摸黑去了德兴家。
门虚掩着，一看就知道是秀娥给德兴留的门。他心里窃喜，赶紧推门进去。
秀娥正穿着花褂子将一头秀发埋在盆里洗呢。望着她白嫩的皮肤，凹凸的曲线，二牛感觉呼不过来气了，便一把抱住了秀娥。秀娥大吃一惊，因为生性老实的德兴是从来不会这样的，当她看见是二牛时，便用力挣扎起来了。但是挣扎了几下，并未甩掉二牛的手，她便半推半就的随着二牛上了床。
忽然间，门呼啦一声开了，秀娥抱上被子趁机大哭了起来。二牛慌了，赶紧披件衣服，站在了灶前。门外三牛扶着醉薰薰的德兴回来了。德兴仍醉着，垂着眼皮，一句话也没说便躺在了床上。望着三牛瞪得跟鸡蛋大小的眼睛，二牛赶紧拉着他出了门。
原来是二牛的老婆害怕德兴一个大男人躺在自家床上，说不清楚，便让小叔子他送回去。没想到刚好就碰到了他们。
三牛的嘴不用堵，在这件事上也会乖乖地向着自家兄弟。所以这件事就再没有进一步扩散。倒是德兴的态度让人奇怪，那件事后他有一个月都没有和秀娥来那事，让秀娥一直思咐他哪天是真醉还是假醉，便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德兴。心里也对德兴有了怯意，觉得不要看德兴不爱言传，但是心里却深着呢。
二
三十年过去了，二牛并没有和老伴生出个一男半女来，但是生活的痕迹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脸上，已经老了的他们依然把打吵架打架当做每日生活的调料。三牛看他们实在是孤苦伶仃，便把自家最小的一个丫头过继给了他们。
德兴看见二牛心里非常厌恶，三十年前那个夜晚的事情他看得一清二楚。那天半醉的他被三牛掺着跌跌撞撞往家走时，冷风一吹，他其实已经清醒了一半了。当看到那么难堪的场面，他浑身一哆嗦，身子便软了，他不想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自家的丑事，毕竟娶个媳妇不容易呀，便以装醉忍着。
刚想绕过二牛，二牛却涎着脸说，德兴兄弟你说村里集资办毛毯厂到底能不能赢利呀，我那点钱可是这半辈子幸幸苦苦攒下来的，如果亏了，可真能要我的命呀！
德兴看也不看他，边走边甩给他一句话：“你就放你的心吧！”
到了村东，儿子铁军正领着村里几个年青后生盖房着呢。这个房子是准备做毛毯厂房的，已经快封顶了。
儿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也不愿再补习，便准备回村办个毛毯厂。把这个想法向村长一说，没想到得到了村长的大力支持，还动员全村以集资的形式给凑了十万块钱，作为毛毯厂的启动资金。
望着儿子那浑身湿透的汗衫，德兴老汉心疼了，赶紧递给他一马勺水。铁军咕噜咕噜把水喝完，袖子把嘴一抹，露出白白的牙齿，笑着对德兴老汉说：“爹，你快回去吧，如果实在闲不住呀，就到村里供销社买两挂鞭炮去，封顶的时间要用。”
德兴老汉便放下马勺，背抄着手往村供销社里去了。走到供销社，没想到还没有鞭炮。看着天色还早，他算了今天镇上刚好赶集，走快点还能赶个晚集，便赶紧回屋取了钱，又看了看羊圈里的羊，便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往镇里赶了。
到了镇里，集还没散，他买了两挂鞭炮，又割了两斤新鲜的猪肉，便乐呵呵地往家赶了。
刚走到村头，便看见村上的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见他后急切地说：“德兴叔，铁军从房上摔下来了！”
三
在镇里的医院里，铁军静静地躺着，右脑勺还在往出渗血。他是从房上掉下来后又碰在地上的一块砖头。秀娥已经哭昏了两次了，德兴老汉苦着脸、搓着手只知道跟着医生转。
镇上的外科医生仔细检查了后说：“急需输血！”
但是镇医院并没有铁军所需要的A型RH阴性血，打电话县上也没有。
最后德兴试探性地问：“输我的行吗？”医生有点为难地说：“这次血需量挺大，你年纪大了，能顶住吗？”
抽血，化验。结果是血型不吻合。
望着医生与护士孤疑的眼神，德兴老汉狠狠瞪着秀娥，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秀娥望望铁军，又望望德兴，咬着牙迅速冲出了医院，失魂落魄地消灭在了茫茫夜色中。
德兴老汉望了眼还在昏迷中的铁军，叹了口气，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压抑着痛哭起来，两个肩头深深地颤抖着，好半天都没见起来。
四
二牛随着秀娥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医院时，德兴老汉还在痛哭着。秀娥一把推开德兴，拉过二牛的胳膊，对护士说：“就抽他的吧！”
秀娥就生气了，一把掌抡过去说：“你都做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二牛望望躺在床上的铁军，再不吱声了，把胳膊伸了过去。
抽血，化验，一切吻合。
在做手术前签字时，护士拿着单子望望德兴和二牛犹豫着不知该递给谁，秀娥把单子一把抢过来递给了德兴。医生立即把铁军推进了手术室，
望着德兴腥红的眼睛，二牛尴尬地说：“你看，你看，这事都怪我…。。”
经过八个小时的手术，一切非常顺利。
铁军醒了，经过二十四个小时的慢长等待后，他终于醒过来了。
德兴老汉、秀娥、二牛都焦急地望着他，铁军张张干裂的嘴唇，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秀娥赶紧拿调羹给他喂了几勺水，他又睡过去了。
到了晚上，铁军又醒来一次，吃了点流食。医生检查过后说：“没什么大碍了！”
半夜了，德兴老汉还蹲在医院抽烟。一会进来看看铁军，一会又出去了，看到二牛出来上厕所，他压低声音说：“你过来！”
二牛心里畏惧地靠上去，本想等待的是一顿暴打，谁知德兴老汉抽了一阵旱烟后，艰难地说：“等铁军好了后，你们就相认吧！”话刚说完，二牛便扑通一声跪在德兴老汉跟前，老泪纵横地说：“是我对不住你呀！”。
五
铁军好了，铁军出院了。铁军一好便又开始张罗着毛毯厂的事，厂房已被荣子他们几个盖好了。接下来就是买机器、进原料、雇人的事了。
一天夜里，他在草房里找到了已经躺下的德兴老汉，他说：“爹怎么睡这呀！”德兴掩饰着慌乱的表情，尽量平静地说：“人老了，喜欢一个人睡！”
铁军听到这笑着说：“那也要等我挣到钱了，给咱们盖个小洋房，到时候想住哪间就住哪间呀！”
当铁军说了他们第二天想进城去买机器的事，要拿钱的事。德兴老汉便让铁军等着，自已则到羊圈去了。
一进羊圈，德兴老汉惊呆了，满羊圈都是咬碎了的钱，有些羊仍在咀嚼着钱币。德兴老汉红着眼睛冲进灶房，提了一把菜刀，跟疯了一般屠杀起羊来了。随着一股一股血的喷涌而出，一只只羊应声倒在了地上。这时秀娥和铁军也听到声音出来了，看到满地躺着的羊和浑身是血的德兴老汉，都吓呆了。当秀娥看到羊圈的碎钱时，她忽然想起了德兴老汉给她说的话。“十万块钱呀！”她浑身瘫软，长吁短叹了起来。
铁军在片刻的惊慌之后，立刻就镇定了下来，把爹娘拉回了房子，又帮着爹换了一件衣服。
他摸黑叫来了村长，领着查看了现场情况。当村长看到羊圈一片血腥下覆盖着的零零碎碎的烂钱时，他想不到一向温顺的羊竟会干出这种，气得直骂娘。两人又连夜跑到镇上的信用社，敲开了公务员的门，说了情况，公务员也对这件事非常惊奇，随后又出主意说看着把碎钱拼起来，说不定还能挽回些损失。谢过公务员后，他们又连夜回到村里，村长叹着气回屋了。铁军便和爹、娘借着灯光，捡着碎钱，一夜未睡。
六
虽然这件事情发生在晚上，而且一直持保密状态。但是第二天村里人还是知道了。
还没到午饭时间，隔壁的二婶便来了，向他们挤出了一脸的笑，在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说娘家人盖房要钱，所以不想集资挣钱了，想把钱拿回去。德兴叔红着眼睛干咳着，不知道如何应付。
铁军知道二婶的难缠，说钱在银行存着，一取出来就给送去，二婶才不情愿地走了。
随后，东村有才家、西村的爱柱家都纷纷来要钱了，都被铁军打发了回去。
到了次日响午，西村的远房二姑来了，一进门便表示出莫大的同情，大呼小叫着说：“都是些老实的庄嫁人呀，老天为何要这样作害你们啊！”德兴老汉小声翼翼地问：“这是咋了？”
二姑强忍着心里的怒火说：“你们还装，十万块钱都被羊吃了，我们领村的都知道了，你们还在这里装。”
她顿了顿，望了一眼铁军说：“可惜铁军这个好小子了，就因为这事，花芬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了！”
德兴老汉脸都白了，说：“都是我这个老汉造孽呀，好好地把钱埋在羊圈干什么呀！”便捶胸顿足起来，老伴秀娥也跟着呜咽起来。
铁军说：“他们家看不上我了，我还正不想娶花芬呢，我不想连累她。”
七
当德兴老汉和铁军把贴成一张张百元面额的钱币后，从银行兑换回来三万块钱。手捧着这三万块钱，但是还有七万块钱从哪里弄去呀，德兴老汉和老伴都愁得脸上快渗出水来了。
晚上德兴老汉睡不着，便又蹲在那块青石板上想起了心事。首先他想到了钱，七万块钱呀，一个农村人到哪弄这么多钱去呀！接着又想起自已一向疼爱的独生儿子，竟是自家老婆跟别的男人生出来的，屈辱的泪水便淌了下来。正想着呢，秀娥也出来了，挨着他坐在青石板上。
望着德兴老汉发红的眼睛，她说：“老头子，我知道你这些天心里一直不畅快。我和二牛的事情，也怪我。但是我一直不知道铁军是二牛的。你心里难过这我知道，你就打我骂我吧，千万不要憋曲着自已，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和铁军可昨办呀！”说着，泪就流了下来，湿了两颊。
德兴老汉望着秀娥说：“说这些干嘛！”。便和秀娥相跟着回了屋。
八
次日凌晨，天刚麻麻亮，德兴老汉和铁军准备上信用社看能否贷上款，正在院子喂鸡的二婶看见他们，一脸歉意地说：“那点钱也不是太着急，你们咋就急着给还回来了！”
“还钱！”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德兴老汉和铁军又折身回了房子。一天的功夫，他们便得知村里很多人家都收到了集资款的还款。当德兴大着胆子问一户人家时才知道是二牛送去的。
“想到二牛！”德兴老汉头嗡地一声响，便快步跑到二牛家。到了，门却上着锁。一打听才知道，二牛已把房子卖了，还卖了自家的地，并且把他祖上留下来的一只玉扳指卖了，还了村里的钱后，连夜带着一家人走了。
走哪了，不知道。但是后来有人说他们去了山东，去投奔早已迁过去的三牛家了。这些都是猜测，却没个准信儿。
“爹，二牛叔为啥替咱家还钱呀？”铁军试探着问。
“因为呀，他欠了咱家的债。”德兴抽着旱烟慢悠悠地说，一屡屡地烟飘散开来，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了一片烟雾当中。
“是什么债，那我昨不知道？”铁军又追问道。
“这是他在我们这辈子欠下的债。”说到这，德兴扭头便走了，留下了一脸迷茫的铁军。
再后来，铁军到底还是开了毛毯厂。
九
德兴老汉和秀娥住着漂亮的洋房，德兴却总喜欢去二牛家那间空矿的房子坐坐。
固执着他没事总爱收拾那两间土屋，多年过去了，房子还丝毫没有破败的痕迹。
他总是对村人一遍遍地说：“二牛一定会回来的！”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二牛却始终没有回来，岁月的痕迹让德兴老汉和秀娥成了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
一日半夜里，秀娥听到睡梦中的德兴老汉不停地在叫着二牛，打开灯一看，老伴浑身是汗。
德兴老汉睁开眼睛，喘着粗气说：“我梦见二牛了，他们一家人正端着破碗在街上乞讨着呢！”
“这是梦，昨能信呢？”秀娥劝道。
“哦，这梦咋跟真的一样呢！”德兴老汉自言自语后又闭上了眼睛，却再未能睡着。
次日响午，秀娥做了杂面，等了半天也不见铁军回来。望着老伴焦急的样子，德兴老汉慢腾腾地说：“咱们吃吧，不用管他了，他出门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