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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 犬 复 仇

义  犬  复  仇

张云仑

·1·

有句俗话说“好男无好妻,靓女嫁丑夫”。事实上虽不尽然,然而在“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社会里,男女婚姻能称心如意的,确实不多。不过男人可以三房四妾和休妻,女人就只能“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或有那胆大妄为的,遇了中意的男子去偷情,却终因事情败露,苦于社会压力而弄出许多祸事。情情节节,该恨该怜,着实难评。

光绪年间,在多伦古城南天门里,太平街头,住着一家姓佟的。男人佟财中等个头,不胖不瘦。从背后看,总觉该是一表人才。哪知对面看时,竟是刀条脸上,高额之下,长着一对如鼠的眼睛。眉毛虽有似无,一脸的紫肉疙瘩。嘴口无唇,象刀子划出的一条长缝儿,显出一个大长下巴。没见过的,一见吓人一跳。可是见得长了,说起话来,一口小白牙里吐字清晰,透出头脑灵敏,并非蠢蛋一个。而且自幼学了手艺,炒得南北好菜,烹得东西佳肴。只可惜不少地方都不用他。因为别说炒菜,一见人就吃不下啦。

长言说得好,“是艺不亏人,有艺就养家。”偶尔一次机会,朝庭差官来多伦巡察。有人把佟财推荐给衙门作厨,招待上司。一顿酒席下来,齐称厨子手艺上乘。自此,佟财便被留下来,专事衙门官员。那时的多伦,掌管内外蒙一切官司事务。因而,除了县衙,还有府衙。佟财是在府衙当差,地位和名声也就大了。任凭如此,就那一个“佟大疙瘩”的外号,弄得很少有人为他说媒,到了三十五岁还没娶妻成家。和他为伴的,是一条黑光闪亮的四眼狗。这条狗灵性得很,似乎懂得主人的苦闷与孤单,也懂得主人的忙与闲。闲时走则同行,眠则同守。有活要干时,就乖乖找个避静地方歇着。

有一天晚上,忙了一天的佟财回到家。他感到很累,准备早点休息。黑四眼一下子窜到炕上,亲昵地和他又蹭又舔。佟财对着狗说;“哎,今儿个又得跟你这个狗东西睡了。”恰好这时有人敲门,“是谁呢,这么晚啦还上我这儿逛门?”他寻思着,穿了鞋走出去开大门看时,原来是靴鞋铺的李掌柜李清源。忙说:“李大叔呀,快屋里坐。”进屋落座,二人不免闲话一番。说着说着,就说到佟财成家娶亲上。李清源说:“我有一个远房亲戚,是我老伴娘家侄子小舅子的本家妹妹。今年好像十七八啦,还没出门子。我琢磨着,她要是能给你成亲,还不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虽说你的长像——,可那也不当吃不当喝。画上画的好看,挨冻受饿管个屁!听说女的也没啥毛病,提亲的也不少。她那爹呢,总想找个有钱有靠的主儿,到现在也没找成。我想给你办办。成了也别喜,不成也别恼。”佟财一听,黑红的疙瘩脸更黑红。忙说:“那可感谢不尽,别说没什么毛病,像我这样的,就是有毛病也不算啥。只要成个家,生儿育女,就谢天谢地,更别说挨打受气啦!”俩人拉东扯西,又说开府衙做饭当差和靴鞋铺的买卖。李清源说:“现在的买卖,也不太好做。听说县、府两个衙门,当差的每年冬夏两季靴鞋都由衙门支付。要是能揽下这桩活,可不少挣呢。大侄子给我在衙门里走动走动,要是成了,也给你抽点红利。等你成亲时,也得俩钱呢。”佟财说:“看大叔说的,这么多年就我一个人,不抽不嫖也不赌,咋能不攒点儿。买卖成了,也不能抽你的。”李清源说:“天儿不早了,我也该回啦。大侄子放心,你的亲事我包啦。”说着话,李清源就往外走。佟财送出门外,还一定要送到家。李清源再三推阻说:“这集贸胡同离这儿不过一趟小街,大侄子就别客气啦。”于是,佟财也就作罢,领着前窜后蹦的黑四眼回屋。

大概过了十来天,佟财到集贸胡同李家靴鞋铺告诉李清源,说买卖成了。李掌柜一脸负疚的样子对佟财说:“这几天铺子里的事多,给你办的事只是捎了个信,还没回音呢。知道的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净哨人呢。看来,非我亲自跑一趟不可。大侄子放心,我说包在我身上就包在我身上。你就请好吧。”

你还甭说,这李掌柜还真办事。从定亲到下大小聘礼,只推说佟财衙门事忙,不能脱身,硬是一手包办代替,把个亲事办成了。成亲之后,新媳妇哭得死去活来。佟财一味好话一味哄,日子长了,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老社会,庄户人家的姑娘,一般十六七就出门子了。而佟财媳妇十八才聘。其实这里头也有一些缘故。这个姑娘,个子不高,长得倒很匀称;皮肤不白,脸膛倒透着红粉,虽然说不上是悦人佳丽,倒也有几分招人喜欢。她本来在当庄有个心上小伙,可就因其家穷财短,爹娘说啥也不乐意。可姑娘横了一条心,和心上人作了苟且之事。原以为生米煮成熟饭,爹娘再不同意也没法呢。哪成想,在她们知道姑娘怀有身孕后,请了医生,逼迫用药把个胎儿打下去了。“好事不出门,丑事瞒不住。”邻里知道后,没有人登门说媒。或而有之,姑娘硬死不答应,所以靠到十八岁。李掌柜来说亲,好歹是亲戚,提得又是城里衙门的主。姑娘想,嫁给自己意中人已不可能,只好应承下来。当爹娘的好不容易盼着有了如此好头,丫头吐了口,一应事务,全听李掌柜,哪有不成的道理。

·2·

佟财在二府衙门做厨,时间长了也交了几个朋友。其中最要好的是河北老乡郄仁奇,他在府衙起初是个普通衙役。后来府台大人看他聪明伶俐,善解上意,便提作班头。

郄仁奇十七岁就在老家娶了妻房。听回家探亲的老乡讲,北口外多伦民风淳厚朴实,钱好挣,就动了到口外谋事的念头。看到比自己头脑差,甚至傻不楞登的人,每年都能往回携金带银,二十岁时就舍家撇业来到多伦。可是因年纪的原因,在买卖家当学徒已不可能。开买卖作生计是“两个肩膀扛了一张嘴”,哪有那个资质。出苦力扛长活,又不愿意。所以几经周折,经同乡引荐,在二府衙门里谋了个值夜守更的差。事在人为,不几年的功夫,熬了上来。任凭官员几经更换,始终挺红。一晃三十多岁了,家里妻室不离不散,在多伦也没另娶老婆。只就花柳巷里,风月场上不耐其烦。佟财办喜事那天,因是同乡朋友,郄仁奇跑里跑外没少帮忙。要说女人,他没少取欢,不知怎地,新媳妇却让他见而难忘。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啦”。打那以后,他不断到佟财家逛门。说是跟老乡常叼友情,实际上惦记着谋友之妻。嘴上帮助佟财好言劝慰人家的老婆。眉眼中却是传情递意。时间长了,本来就难慰平生的佟家媳妇便和郄某偷情起来。

像这种事情,往往是瞒得了老公,瞒不了邻里。街坊私下议论,传来传去传到李清源的耳朵里。李清源一想,虽说当初为了跟衙门里弄点买卖,包办了这个远房亲戚的婚事。可过了门当家主事不受气,不缺吃少穿有钱花。自己好歹也算个娘家人,也该说说劝劝。不过再是长辈,这种事又不好启口。思想一气,就跟老伴商量。谁知老伴一听就火冒三丈,大骂“你个老鬼,缺了八辈子德!害得人家一辈子别别扭扭气不顺。就她女婿那个人样子,换了别的女人,搞得更硬!”骂归骂,气归气。反过来一想,终归是伤风败俗,名声不好听。于是,按下火气说:“‘劝赌不劝嫖,劝嫖两无交’。闲空咱俩去逛个门,转弯抹角地点化点化。听就听,不听,只好由她。”自此,老俩口接长不短地去点劝。后来知道没有功效,再也不劝了。

又过了一年多,佟财的黑四眼突然跑到李清源家。见到他又是咬,又是跳,叼住他的衣服扯扯拽拽。李清源只道它饿了,扔给一个馒头。可这狗就是不吃,依然如故。没法子,把它撵出去了。过了几天,这狗又来了。并且好像瘦了许多,撵也撵不走。老头子心里起疑,就到佟财家去看所以,黑四眼也紧紧跟了去。进了门,只有佟财媳妇在。李清源搭着闲话说:“佟财忙啥呢,你们俩咋也不上我那儿去了呢?黑四眼倒是去了两趟,这几天撵也撵不走。”佟财媳妇慢条斯理地答道“死鬼说十好几年没回老家了,说要回去看看他叔。前些日子在衙门告了假,回老家了。死狗见他不在,也不着家。”说着话,出门把狗拴到院子南墙根儿的狗窝跟前。李清源也没看出个啥,放心地回家了。

·3·

深秋的一天,郄仁奇又一次告诉佟财说:“值夜的董老头病了。你还得替替他。老董说这回不能让你白替,给你点工钱。”佟财说:“啥工钱不工钱的,都在一个锅里拎马勺,你就让他安心养着吧,总不能让衙门里另雇了人就是了。”郄某自以为得计,暗笑佟财傻乎乎地被他哄骗。其实佟财心里明白,不过一来觉得自己配不上自家媳妇,二人将就着有了孩子,岁数大了就好了。任凭咋着,好赖是一家人。忍字为高,由着媳妇随便。

佟财没存心抓过奸,也没偶而巧遇妻之不轨,更没人告诉过他,又怎能知道那事?

府衙值夜的老董头,是个老憋气。春天的时侯,憋得厉害。那次也是班头郄某跟佟财商量说:“都在一块,关系不错。另雇他人,光棍一条,年岁又大,让他上那去?我想让你替他两天,叫他吃点药养养,你说行不?”佟财长像丑陋,可为人却挺厚道,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郄某落了个安心逍遥,喜滋滋地溜到佟财家。可巧那天晚上下了一阵子雨,街上泥乎乎的。一溜子地踹咕,弄得两只鞋成了一对泥锤。进屋时,佟财媳妇拦住门说:“看你那两脚泥,咋进屋呀!”“我脱,我脱,一会全脱。”“死样!”郄仁奇脱掉鞋扔在屋外,光着袜底进屋。让他想不到的是,佟财的黑四眼泄了他们的密。

佟财的狗,总和他形影难离。尽管娶妻成家,还是依然如故。可不知咋的,跟着他值夜的黑四眼转眼不见了。里里外外找了一气,没找见。过了好一会,黑四眼叼着一只泥鞋跑到主人面前。他仔细一看,猜了个八成。回家不动声色地找到被老婆藏匿的另一只,已知十成。而郄仁奇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一双鞋一块放在屋门口,咋会少一只?是佟财回家啦?没有任何痕迹。是贼来偷东西?啥也没丢。是这娘们还有别人?不,绝对没有!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佟财,不愿碰上的真碰上了。挺大的男子汉,一旦碰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如何说得过去!便吵吵嚷嚷地指天发誓地说:“要是再来,非把你做了菜不可!”老婆跪地求饶,奸夫灰溜溜地跑了。然而旧情难忘,他们并没有改。而且胆子越来越大。以致谋划着拨掉佟财这个眼中钉。就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他们骗佟财说要把事说开,在家弄了一桌菜,好像诚心实意地从此一刀两断,干干净净,各不相碍。老实人到底把别人想得太好了,怀着酸楚和痴迷,喝到将至酩酊。就在最后的那两杯上,他们作了手脚,佟财被毒死了。并从腿根儿上割开,装入一个麻袋,趁着夜深人静,弄出城去灭迹。本来打算埋个避静地方,却忘了那时白天无冻,夜里冻得挖不出坑。做贼心虚,几匹吃夜草的马,让郄某误以为人。慌乱中,正好摸着一个水涮的窟窿,扔进去草草用些浮土埋上,溜了回去。本打算再好好埋埋,或者换个地方。可白天去总赶上有人,晚上又上冻。拖来拖去天冷了,更没法办了。只就那找了些柴柴草草,堵巴堵巴,等到开春再说。

挺大个活人,说没就没,哪保不透风。郄仁奇想了个主意,放出风去说佟财回老家了。风还没放,李清源正好上家来,所以佟财老婆顺嘴一说,不慌不忙。

靠近腊月根儿,佟财老婆到李清源家去逛门。随手掏出一封信递给老李说:“姑父,眼看就过年,佟财还不回来。这不,从老家捎来一封信,也不知啥事。给我念念,看是咋的。”李清源知道她不识字,拿过信来拆开来念。信中说佟财回家,突然病倒暴亡。因离多伦太远,捎不通信,只好在老家葬了。写信的人,是佟财本家叔叔佟玉钟。佟财老婆听罢,号啕大哭起来。把李家老俩口哭得酸酸楚楚,双双哭天抹泪。但事已至此,只能对这个所谓侄女好言抚慰。叫他将就过了年,设法回去看看。眼下缺啥少啥,尽管说,我们一定帮忙。佟财老婆哭声渐止,老俩口把她送回。

·4·

佟财的黑四眼,让李清源送回被拴上后,整天汪汪起来没完。到了夜间,嗷嗷乱嚎。搅得情夫情妇不得安然,气得乱棒去打。黑四眼猛蹦狂挣,恰好挣断锁链,逃得不知去向。正月二十几的一天中午,李清源正好在家吃午饭,黑四眼又闯进家门。嘴里叼着一条带血的黑裤腿,放在院里,吱吱咛咛地闹个不停。李清源好生奇怪,看看裤腿,挺眼熟,可又想不起来。看那狗瘦得跟刀楞子似的,随手给它一块干粮。黑四眼不像上次闻也不闻,而是急吞猛咽,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李清源以为这狗饿急了,叼了那血糊糊的东西。大正月的,让人恶心,就拿根棍挑到一边,又喂那狗。黑四眼吃完了,急慌慌地又跑了。下午的时候,它又跑回来,这回还是叼了东西。李清源一看,除了一只鞋,还拖着一条黑裤腿,都是血糊糊的。黑四眼呢,放下这些东西,还是吱吱咛咛地闹,立着高儿对他又抓又叼拽。他跟着狗走,狗就走,他停下,狗就闹。李清源想跟着狗走一走,看到底是咋回事。走来走去,过了大西桥,到了西河套南面靠河的菜园边堤埂上。黑四眼到那儿后,前爪对着堤埂根儿上的一个窟窿刨起来。它一会儿钻到里面,一会儿退了出来。每一次退出,都叼出一点东西。李清源看看洞外,瞄瞄洞里,仔细察看,已知里面是个死人。到底是谁呢?猛然因狗想起了佟财,想起老家来信必假。不由惊叹黑四眼如此通得人气,有心替亲戚瞒下,又一想人命关天,又非至亲,一旦泄漏出去,问个知情不报的罪,岂不毁了自家。于是领上黑四眼到县衙报案。地方官实地勘察,拘来街坊人等相认,确是佟财无疑。访得佟妻与郄某有染,知会府衙,将二人入狱拘审。郄仁奇怕受大刑之苦,全盘招认。佟妻虽为女流,却“背着牛头不认赃。”铁嘴钢牙之下,把县太爷气得五内俱翻。把多年少用的刑具摆在大堂。

这是十八只铁饼,人们管它叫鏊子。用刑的时候,将铁饼烧红。受刑的,要脱光两只脚,在上面走过去。行刑者正要扭住行刑,谁知那娘们儿叫一声躲开,脱掉鞋子,露出白白的金莲,自家走了上去。鏊子上青烟缕缕,吱吱作响。看那娘们儿却一声不吭。而且在走到头以后,反身对县太爷说:“大老爷,姑奶奶再送你一趟。”便漫不经心地又走回来。县太爷无奈,把案卷报与府衙。

多伦府衙,早有朝庭特允。无须再行上报,即可定案以断生杀。清代行刑杀人,一般都用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绝之日”。府衙批了春分行刑。郄仁奇被判凌迟处死,女的被判骑木驴游街示众。所谓木驴,不过是架在车上一根粗园木。木头正中有一个眼,眼中竖插一根钎子。行刑时,将钎子插入女人那处。车行钎升,致人死命。

行刑的那天,小城轰动,观看的人指指点点,大多都赞叹黑四眼复仇报主之功。李清源猫在家里,摸着和他亲昵的黑四眼,心里翻着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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