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躁动
2004年1月4日，元旦假日刚过，早晨8点左右，街上熙熙攘攘，流淌着上班的各种车辆，肖云飞正骑着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穿梭在车流之中。
肖云飞是中华银行州城分行的一名员工，他的自行车是州城中华银行一绝，绝就绝在他的车把不但上下滑动，而且左右抽动。这是一辆26的自行车，本是老婆的，老婆休产假后，肖云飞便一直骑着。肖云飞骑车时习惯前倾着身子，导致车子的把组松了，每当车把滑转到下边，肖云飞便会将车把轻轻一提，恢复原状。再后来，车把更松，以至于都左右滑动了。肖云飞骑车很猛，曾经被这辆车妥妥地摔了一跤，左裤腿膝盖处在地上搓了个窟窿。
如今的肖云飞像一个杂技演员，骑着这辆破自行车一路狂奔，尽管车把已经完全滑动了，但肖云飞已经人车合一，驾驭自如，不再有什么危险。
到了单位的后院，肖云飞把自行车往车棚一扔，也不用上锁，转身向办公楼走去。
同事们见面都高高兴兴地互道新年好，人人欢欢喜喜，个个笑逐颜开。
八点半，主任们被行领导召集去开会了，肖云飞所在的风险管理部笑声一片，大家互相谈着自己的假日生活，无非是这个喝得闹出几个段子，那个打麻将胡了几把好牌。
前两年，中华银行撤并降格了一大批机构，同时裁减了大量员工，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中华银行人心浮动。
于影悄悄挤到大家中间，神神秘秘地说：“大家听说了吗？领导们这次开会，要商议几件大事，其中涉及人员调整和薪资分配改革，听说会变化很大。”坐在对面的王洪涛嗤笑一声，用手指点着于影的鼻子说：“于影于影，捕风捉影！”于影有点生气：“什么捕风捉影！这次是真的！”王洪涛哈哈笑着说：“每次都说是真的，但每次都不靠谱！”不过，于影的话，正戳中大家的痛点，大家还是安静了下来。于影得意地接着说道：“还有更重要的消息，咳…咳…”这是于影的老毛病，又开始卖关子了。一旁的洪宇赶紧给于影端过来一杯水，笑嘻嘻地说：“咱们的于大官人消息就是灵通，别卖关子了，再不赶紧说小心大家脱掉你的裤子。”大家哄堂大笑。
于影故作神秘地说：“知道吗？这次会议还要讨论新房分配政策，听说春节前就要分给大家。”听了此言，大家立刻讨论起来，这是大家最惦记的事。每个人都想分大一点的房子，都想分好一点的楼层，至于什么分房规则，大家还不清楚，尽管之前也传出很多消息，但是，只要政策没有以正式文件发出来，就都算不得数。
十一点钟左右，李俊民主任回来了，大家立刻围了上来。洪宇帮李俊民把西服挂好，淘气地笑着说：“主任，给大家透露点消息呗！”李俊民笑嘻嘻地说：“保密！保密！大家赶紧忙去吧。”大家知道主任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也就不再多问，纷纷回到工位上，有的手里攥着报表，有的手下按着材料，但都在想着心事。
几天后，经过几轮地讨论，住房分配政策和薪资考核政策正式公布，其中分房政策的核心是按照积分高低优先选房，积分地计算主要考虑以下因素：工龄、行龄、职务，同时考虑婚姻状况。具体来说：工龄每年1分，行龄每年2分，特殊岗位人员加2分，储蓄所主任加3分，部室副职加5分，部室正职加8分。房子均价每平方700元左右，根据楼层不同有所差异。另外，单身不参与分新房，对象单位有房的不参与分房。
看了政策，童大个子憨憨地问：“行长们加多少分？”童大个子名叫童化鑫，因为个子长得高，一米八八，所以大家都叫他童大个子。一边的于影讥笑道：“行长们每人一套将军楼，咱们分的是普通楼房，明白了吧？”所谓的将军楼就是联体别墅。童大个子悻悻地坐回了工位。
刘义东凑到于影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于影：“大学生上学期间算工龄吗？按说应该算工龄的。”于影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想得美！领导当中又没有大学生，谁给你算工龄！不过，复转军人服役的时间都算工龄，因为领导们有很多是军转干部。”
分房政策明显偏向于领导层，据说领导加分的分值是经过反复计算才定出来的，最终把制定政策的相关领导的分值都提到了前面。
分房政策出台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州城中华银行沸腾了，各个部室、同城支行的员工们都在讨论政策，都在计算自己的得分，有的喜笑颜开，有的两眼茫然，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哭哭啼啼。
肖云飞因为自己老婆那边前几年分了房，这次中华银行分房政策明确提到夫妻双方只能有一套房，所以，肖云飞就默默地看着大家喜怒哀乐，形态百出，思索着这些政策的合理性，以及背后的猫儿腻。
薪资考核政策本来也是大家非常关心的，只是因为和分房政策一起公布，所以关注度明显低了。不过，毕竟涉及每个员工的收入，大家很快从对分房政策地关注中转了过来。
薪资考核政策也是按照积分来对应业绩薪资，积分地计算以存款为主，兼顾日常工作情况。首先，每个月把员工工资中的业绩薪资部分全部扣下，用来考核。然后，每个季度初对上个季度每位员工的积分情况进行统计计算，根据每位员工的积分在总积分中的占比乘以预扣的全体员工的业绩薪资总额，计算出每个员工应发的业绩薪资。最后，在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中旬，将上一季度的业绩薪资兑现到每位员工。
薪资考核政策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毛病，但明白人想出了其中的猫儿腻。因为考核的基础是员工的积分，而积分以存款为主，存款地获得主要依靠行内资源，也就是谁能够拥有或掌握行内资源就能够得到存款，这些人显然是领导层。这些考核政策是受到了近些年异军突起的股份制银行地启发，但只是学到了皮毛，整个的运行机制和考核体系却是迥然不同。
房子终于还是按照政策分下来了，接着，新的问题又出来了，有的地板裂了，有的客厅里墙角斜了，有的漏水，有的堵水。行里有专人负责处理这些问题，有的毛病给修好了，有的在房价上给了优惠。
“快来看！云飞在论坛上发帖子了，已经引起了轰动！”大家刚从餐厅用完午餐回到办公室，于影便嚷了起来。此时肖云飞没在办公室，其余几个人围拢到于影电脑前。
肖云飞工作之余喜欢上网，他的网名叫白鹭先生，平时常在总行的论坛上刷屏、发帖子，还经常参与网上的论战，算是论坛上响当当的人物。
于影指给大家：“看，这篇快板书就是云飞发的，这小子真有一套！”大家一看，果然是白鹭先生在总行的网站上发了一篇帖子，题目是《中华银行赞》，全文如下：
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咱夸一夸中华银行盖的新房子！
房子早盖好了，可就是分不下，原因就是分房政策实在是差！
领导要加分，你到底凭个啥，你们平时已经享受职务补贴了！
特岗要加分，你又是凭个啥，你们平时已经享受特岗津贴了！
吵来吵去眼看大家就要把架打，没事我看还是趁早躲得远远的，小心自己脸蛋儿变成狗不理包子！
大家都别吵了，听俺说句话：既然房子是咱大家集资建造的，我看干脆大家还是一起抓阄吧！
房子刚分下，问题又来了，这家楼板斜，那家墙歪了，就这房子还被评为优质工程呢！
房子说完了，咱接着说考核！
考核怎么了？你听我慢慢说！
为了来考核，先把钱扣下，每个季度每人扣了一千六百八！
只要存款多，别的全不怕，管你工作多努力还是多复杂！
有的领导请客户，单子全报了，拉来存款挣了分，钞票大大的！
这下可把下层小兵全给弄傻了！忙忙活活三个月，做了嫁衣了！
我们的大中华呀，好大的一个家！
工资就要全扣完，甭说福利了！
肉是吃不起了，只好吃包子，就是包子也只能是白菜粉条的！
嘴里还只吧嗒！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想想长征二万五，这就不错了！
再看后面的跟帖，都几十页了，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点击率已经超过几万。这只是一个系统内的论坛，有这样的点击率已经创纪录了。
事实上，这篇帖子有一定的偏激，之所以会在论坛上引起这么多系统内员工的围观和赞同，是因为帖子中点到的问题击中了当时中华银行员工们普遍存在的痛点，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客观地说，州城中华银行住房分配政策以及薪资考核政策尽管存在问题，但分房政策整体还是照顾了大多数，激励政策也符合银行业绩提升的需要。
赵秀芬轻声地问：“云飞不会被处分吧？”洪宇说：“不好说，这虽然是个总行网站，但咱分行上网的人也不少，保不住会传到领导耳朵里。”大家都为肖云飞捏着一把汗。
几天过去了，一切安然无恙。
2004年2月6日，又到周末了，肖云飞、王洪涛、刘义东三个兄弟正在讨论晏城百货批发市场的项目，突然信用卡部的季永博主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对着肖云飞招了招手。
肖云飞走出办公室，笑着问季永博：“您好领导，啥事？请吩咐！”季永博问道：“肖老弟，晚上有事吗？”“领导您有事安排，我就没啥事了！”“好吧，晚上有客人来，请老弟作陪，下班后咱们一块走。”“好的。”
肖云飞有些疑惑，季主任平时很少找自己，业务上也没有交集，不知所为何事，又一想，管他呢，晚上就知道了。
下了班，肖云飞乘坐电梯来到一楼，季永博已经在大厅等候了，肖云飞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跟着季永博走出了办公楼。
一辆黑色帕萨特停在单位大门外，车旁一中一青两位男士正吸着烟聊天，见到季永博出来，中年男士笑着迎了上来，与季永博热情地握手：“老季，几年不见，你看上去还是这么年轻！”季永博爽朗地笑道：“还年轻呢！都快退休了！走，咱们去吃个特色，上车再介绍吧。”
四人上了车，那个青年男士开车，在季永博地指挥下向前行驶着。
季永博对肖云飞说：“肖老弟，这位是我的老朋友，李昭行长，原是济南中华银行信用卡部的主任，现在兴发银行济南分行高就。”肖云飞赶紧对那个中年男士点了下头表示敬意，嘴里说着“您好李行长！”季永博接着又对李昭说：“这位老弟是我们行的业务大拿--肖云飞，是山大的高材生，州城的企业没有他不熟悉的。”李昭两眼放光，高兴地看着肖云飞，拧着身子握住肖云飞的手，兴奋地说：“今天麻烦老弟了，这下我们没有白来，能有机会好好了解州城的企业了。”接着李昭一指司机：“这是我们支行的公司部老总孙策，呵呵，大名鼎鼎。”他所指的“大名鼎鼎”是因为孙策与《三国演义》中的孙策重名。“司机”孙策扭了一下头，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声，表示打了招呼。
肖云飞心里稍微明白了一些，看来这两个人是来州城开展业务的，不过，一个支行行长亲自出来跑业务，公司部老总当司机，这种事在国有银行从没见过。肖云飞听人讲过股份制银行的一些故事，今天还是第一次与股份制银行的人一起吃饭交流。
帕萨特停在了贵宾楼的院子里，肖云飞对这里并不陌生，这是一家独具特色的中高档清真饭店，这里的羊肉做得特别美味。
四人进了预定好的一个小房间，季永博坐到主陪位置，对肖云飞说：“肖老弟，你来做副陪吧。”说着把李行长和孙总让到主宾和副主宾的位置上。肖云飞很少做主陪或者副陪，有些不适应。
服务员走到季永博身旁，把菜谱递给了他，季永博问大家是否有忌口，见大家都没意见，便说：“那我就随便点了，咱们品尝一下这里最具特色的几道菜吧。”说完便翻看着菜谱指指点点，服务员在一旁快速地记着，季永博又点了两瓶古贝春白酒，服务员高高兴兴地下单子去了。
季永博对肖云飞说：“老弟，找服务员泡壶茶吧。”李昭摆了摆手，回身从衣架上挂着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包小袋儿的茶叶，说：“这是朋友送给我的大红袍，现在这个季节喝红茶比较好，孙策，你去泡茶。”肖云飞赶紧接过茶：“我来。”
刚饮完两杯茶，服务员端来了四个凉菜：拌羊脸、蒜蓉茄子、凉拌鲜贝、老醋花生。
季永博让服务员倒上酒，端起酒杯，说：“新年刚过，年味尚存，今天迎来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特别开心。这样吧，我先敬三个酒，第一个酒，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在座的三位朋友新的一年顺风顺水、顺心顺意！”说完喝下杯中酒的六分之一，李昭和孙策稍微喝下一点，肖云飞也只是沾了沾。季永博一看，不悦地说：“这怎么行，咱六口得喝完这一杯，你们得跟上进度，这个杯子是二两半的，没多少酒。”其他三人一看，都跟着又喝下一些，向季永博的酒杯找齐。肖云飞暗想：这下可坏了，凭我的酒量，一杯酒下去就晕了。
一口酒下了肚，季永博这才把今天的主题说出来：“肖老弟，李行长这次来，是到州城开展业务的，他对这里的企业不熟悉，要求我找一个熟悉企业情况的人来给他们讲一讲，这不，业务方面老弟是大拿，所以我把你喊来了。”肖云飞忙谦虚地说：“季主任过奖了，李行长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我必知无不尽，言无不详。”
肖云飞如数家珍，将州城市辖三区十县有名的企业一一向李昭和孙策讲了起来。
大家边喝边聊，时间过得很快，后来上的红焖羊肉、酥炸羊腩、沙锅散丹等特色菜很快被大家吃得盘中无几。
晚上九点半左右，满面红光的李昭将左手搭在季永博的肩上，兴奋地说：“老季，谢谢你，谢谢肖老弟，今天我不虚此行，真是太高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欢迎你们到济南做客，到时咱们再开怀畅饮。”
季永博本想再喝点，看李昭执意要走，便说：“如果你们后期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就给肖老弟直接打电话，反正联系方式也都留下了，下次过来咱们再聚。”
季永博和肖云飞看着李昭的车缓缓出了贵宾楼大门，便各自打车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