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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不曾行——一个守墓人和狗的故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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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休絮烦,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石柱反而倒有点觉得茫然了。上级要给他庆功,要给他奖励,他一概拒绝。为了这,一个大首长人称“李政委”的还表扬他,说他不居功自傲,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大会小会号召大家向他学习,还特意去看石柱和黑子,亲手把一条红布带子系在黑子脖子上。石柱呢,好象那些表扬都是在说别人,自己完全置身事外,成天沉默寡言,只有黑子和他依然是形影不离,没有战斗了,没有敌人了,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他是为了复仇而战斗的,复仇之后,又该如何?他,不知道。

  后来,游击队整编,大部分人都加入了正规的八路军,少数伤病员就回乡了,象石柱这样的,有功劳,家里也没有牵挂,身体也没什么问题,顺理成章应该参加八路军,可是他不。他说,仇也报了,想回家了,怎么做他工作也说不动他,只好依他回乡种地。后来,前面说的那位大首长李政委还问到他的近况,汇报说他革命意志消沉,打完日本就回乡不愿意再继续革命了。首长宽容地一笑,说不要这样看嘛,他还是英雄嘛,一个农民,没有文化,不容易了,不要过高要求,这也是中国革命的一个特点吧。你们要多关心,不要瞎扣帽子,我也是农民出身,特别喜欢这样的英雄。什么时候我再去看看他,交个朋友。哈哈哈哈……

  这是后话,且放下不提。再说他领了遣散费准备回家,先带着黑子漫山遍野、没有目的地游荡,本来不太远的路,他们却走了两三天,回到家里,冷冷清清,家徒四壁,塌陷的炕上已积满灰尘,泛黄而破烂的窗纸在风中随意飘荡,院外一蓬衰草敲打着窗棂。石柱默默坐在炕沿,双眼望着屋顶,一动不动,黑子趴在他脚旁,扬着脖子,仰脸盯着它的主人。


  第二天,石柱带着工具和黑子一起到媳妇的坟地,把坟堆整理了一下,他跪在坟前,轻轻说:“丫头!孩子!俺给你们报了仇了!”然后就在附近开山取石,我们前面说过,这一带的山上石头很多。不久以后他就在媳妇的坟墓边上自力更生盖了一间半简陋的房屋,石头做墙,砍了几棵树做梁和檩,石板做瓦,为了保暖,还在上面铺了一层茅草,外间权当厨房,里间还盘了个土炕,再把旧屋的窗棂拆过来安在窗洞上,不知从哪弄些纸糊起来,大门是用一个很厚实的草帘做的,门前平了一块地算是场院,弄一些秸秆编了个围墙,场院门就马虎一点,用个树干代替吧,反正都是尽量凑合。前后忙活了一个多月,这事黑子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跑前跑后凑热闹。房子终于成了,乍地一瞅,这房子还象那么回事,他又从村里把仅剩的一点破烂傢伙搬来,看来石柱是想在这长住。这个房子后来虽然有一些修修补补,但这个格局一直保持了差不多有五十多年,大家终于明白,石柱是要在这里给他媳妇守坟。

  就象做了一场大梦一样,石柱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只是多了一个守墓人的角色。每天早上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清扫坟堆,清除杂草,吃饭时他一定也要给坟上一份供。他仍然在附近开了一块地,种点地瓜,还有一点玉米,再就是砍柴卖柴老营生。在山上原来就种了一些柿子树、梨树之类,到了秋天的时候,他摘下柿子、梨,做成果干储存起来,算是平时的蔬菜。他还在屋后挖了一个很深的地窖,里面非常干燥,他收了地瓜就放到地窖里,作为冬春的粮食。这里的地是非常贫瘠的,粮食产量很低,也就勉强够他吃而已,当然还有黑子。

  夏秋的傍晚,石柱做完一天的事,吃完晚饭,就坐在场院门口,对着屋旁的坟墓发呆,黑子就趴在脚旁望着主人发呆。太阳的余辉还映照在天空,四面的山巒慢慢变暗,黑呼呼只见到起伏不定的、象水墨画一般的轮廓,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璀璨迷人,山野里凉风习习,摧人入睡。

  到了冬天漫山大雪,北风呼啸,他每天一定要把房屋和坟墓周围的积雪清理干净,在一片茫茫白色的崇山峻岭中,现出那么一小片土黄色的地方,似乎还有一点生气。他在火炕上用大树根点燃了一个火盆,和黑子在旁边取暖。猫冬的时候,没有什么活干,他主要就是整理坟墓、整理地窖里的地瓜和场院里的柴火。在不远处供他生活用水的山泉也冻住了,他就取雪化水。除了黑子,他从不养什么鸡鸭之类的活物,在他眼里,这个家就是他和媳妇、孩子,还有黑子。黑子没事干,他就训练黑子帮他搬个柴火、叨个地瓜什么的。人哪,生命是脆弱的,但也是强大的,只要你有足够的意志力,在多艰难的条件下也能活下去。

  开始土地改革了。当时,土改运动的基本方针是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斗地主,分浮财。上面派来了工作组,宣传政策,成立农会,指导土地改革运动。虽然从部队下来不少人帮助搞土改,但还是人手不够,所以工作组里也有不少刚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工作组下到村里首先要依靠贫、雇农积极分子,因为石柱在这一带算是个有名人物,一开始就找到他了。要说呢,石柱算个贫农成分这没问题,但要说积极分子就有点不靠谱了,他除了关心他那个小天地,几乎是从来不管他人闲事的。

  工作组有两个年青学生,小王和小赵,人称王同志和赵同志,二十郎当岁,工作热情很高,不过工作经验不足,特别是那个赵同志,还有点不太瞧得起农民。他们俩受命去做石柱的工作,任务是:第一,要他在农会里担任个职务,第二,要他搬回村住,也好做工作嘛。那赵同志想,我一个知识人,虽说不上三顾茅庐,也是礼贤下士来请你出山,我大道理一摆,你还能不乖乖听从吗。

  他们请那个叫铁锁的小青年带路,到了场院门口,黑子正在院里趴着,赵同志没当回事,正准备跨进院去,被铁锁拦住了,他知道黑子的厉害。他在外喊了一声:“柱叔在吗?工作同志找你呢。”顺便说一句,这里年龄大一点的都喊他“柱子”,稍小几岁的就喊他“柱哥”,二十岁以下的就喊他“柱叔”了。石柱从屋里出来,问有什么事?赵同志把来意说了,他一听就毫不犹豫摇头说,这我干不了,你们找别人吧。两工作同志一听急了,原以为一拍即合的事,不承想一句话就吃了闭门羹,连忙讲起大道理来,你想想石柱是听这个的?你在那说,他就那么听着,也不应声,两人说得口干舌燥,那赵同志后来说:“你是老革命老英雄了,怎么觉悟这么低呀?”他嘿嘿一笑:“说完了?您请回呐!”然后回头进屋,那黑子早就不耐烦了,恶狠狠瞅着他们,铁锁连忙拉他们走,说这人是出了名的倔,算了,不指望他了。两工作同志高兴而来,扫兴而归,只好悻悻地走了。

  农会当然还是成立了,土改的第一步是划成分,要不依靠谁、团结谁、打击谁呀?家庭成分,这是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生活的重要印记,就是这个成分,往往决定了一个人乃至他的子孙的命运前途,甚至还影响到生存的权利,这是后话且放下不表。辛峪是个穷村,没有什么家景较好的人家,要按当时的标准来说,别说地主,就是富农也是找不到一户的。照道理说,这儿的工作很简单,也正因为如此,上级就让两青年学生主持辛峪的土改。这么个穷地方,连个斗争对象都找不到,土改怎么搞?他们原本想有声有色、轰轰烈烈做一番事情,看来实在是不容易。怎么办?两人商量一下,矮子里拔将军!实在不行,定一两户富农,也算是土改有了成绩。

  辛峪这个村,绝大多数人家都姓辛,但也有少数几家外来户,比如有一家姓田的老汉,因为大儿子田玉山在城里做事,所以家景比别人家要强一些,村里人有时开玩笑,就喊他田老财,其实按标准来说定个中农成分也不大够格。不是要矮子里拔个将军吗?王同志和赵同志摸了一圈底,就决定定他富农了,这老汉也是倒霉,起个名字叫田有房,你看,又有田,还有房,定个地主都满够格,定你个富农还冤你吗。古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有地主,土改对象富农就首当其冲了。

  那天晚上,田有房的小儿子田玉林偷偷跑到石柱家来,一见到石柱就哭起来:“柱哥!”石柱问怎么回事,他说工作组要定他们家富农了。石柱不懂这富农成分的厉害,就说:“富农就富农,不理那两小崽子!”“柱哥,你哪知道厉害啊。他们要开俺爹的斗争会,还要清算俺家财产,说不定还要充公呢?”“这厉害?那你们家不能当富农?”“俺们算啥富农啊,人家那真富农比俺家不知要富多少!”“行,这事俺来想办法。他奶奶的,当初我要答应当那破农会主席就好了。”

  说到这,大家可能觉得奇怪了,这个从不管人闲事的石柱为什么要管田家的事?那田玉林又为什么敢找石柱帮忙?这事说来话长,简单说,田家也算是石柱的恩人。怎么说?原来石柱自幼失去父母,经常饱一顿饥一顿,村里人虽然有所接济,但大家都穷,自家都顾不过来。田家家景要稍好一点,经常接济石柱。有一年冬天,石柱没有经验,过冬的粮、柴都没有准备好,搞得冻饿交加,田家就多方帮助,田玉林的娘经常去帮他打理,缝补浆洗,病了,为他煎药熬汤,石柱喊她田婶,和自己的亲人一样。就是说,要不是田家,石柱能不能长大成人,还是个未知数,所以纵然石柱再是铁石心肠,对田家的事也不能无动于衷。

  石柱破天荒地求人说事,他找到工作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问划成分怎么回事,半天也没说出个道道,那王赵二同志以为他又想到农会工作了呢,就冷冷地说:“晚了呢,农会都成立好了。”“不是这事!我是说玉林家不能定富农!”“这事呀,没你的事,你就不要管了,”那赵同志对他拒绝出山早就耿耿于怀,“上头有政策,管你啥事。”“小子!他们家根本够不上富农!你们不划下来,俺和你们没完!”“怕你还反了天!”石柱指指身边的黑子说:“嘿嘿,你们看见没有,这黑子杀死过十几个鬼子,你们等着好了,哼!”说完扭头就走,那黑子也对他们“汪”了几声。“你、你、你…..”这二位不知道石柱究竟要干什么,心里面还直打鼓。

  其实石柱没有那么傻,他也学会了唬人哩,先叫那两小子睡不好觉再说。他带着黑子走了几天,那时平谷还属于河北省管,他们直奔冀东行政公署,当年表扬他的那个李政委就在这当官。别看石柱一个土农民,行署里好多人一看黑子脖子上的红带子,就约摸能认出石柱来。那首长一看到石柱,就直嚷嚷:“嘿嘿,你看我忙的,这些年了,说看你去也没去成,你小子倒来了。说,有什么事吧?”他又摸摸黑子,说:“现在没仗打了,它也难受了吧。”黑子呜了一声,算是回应。

  石柱讲了田家的事,首长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他仔细问了田家的情况,包括他家的财产,土地,还有其它收入。石柱说就因为他家老大在外面做事,比村里其它人好那么一点点,田家老大一个卖苦力的,在城里还有一家人,又能贴补老爹多少?哪里够得上富农!首长听完石柱的话,说:“按你说的情况,这田家划个中农也够勉强的。现在土改工作有一种左倾倾向,不管具体情况,总要弄个地主富农出来,歪曲政策,损害农民利益。这个问题在很多地方都有,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你放心,我们会解决好的。”

  石柱回来不久,王同志赵同志就被调回去学习了,新来的工作同志,复查了划成分的情况,田家因为石柱这一闹就特别受到重视,原来说改成中农成分,因为首长说过“勉强”两字,最后改为贫农了。如果不是石柱的奔走,如果真的划为富农,那田家几代人在以后几十年中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这是后话。

  其实,石柱做这事并没有想很多,更不可能预测到今后的事,他不过就是知恩图报,愿意为恩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也说明他打鬼子的勇气和智慧还没有消失,他也会审时度势,利用现有的资源去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认为,这件事是与他相关的,至于其它每天都在发生的大事小事,那都与他无关,他也不去关心。此后,他依然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漫随日出日落,坐看云卷云舒,在夏天的星空下陪伴着墓冢里的妻儿,用冬日的雪水浇灌着周围的花草,他精心维护着地底下想象中的那一片空间,寄托自己的另一半生命。

  过了几年,不想又出了一件与他相关,他不得不管的事情。那一天,他和往常一样上集市卖柴,恰巧遇到一个从三河他媳妇老家过来的客人,说是现在搞三反五反,他媳妇的叔,也就是那个过去曾买卖妇女的老拐,现在被当坏分子抓了。石柱一听,说,抓就抓了,活该!那客人说,他被抓了倒没什么,可你媳妇她婶就遭罪了,老太太现在病在炕上,男人一抓,她只有等死了。这一说石柱就要考虑了,他媳妇“丫头”在世时常说她婶是个好人,从小把她带大,对她就象亲生孩子一样。石柱想到这,一句话没说就回去了。

  第二天,他收拾了一下,就带着黑子奔了三河。媳妇还在的时候,两口子去看过一次她婶,这一晃好多年就过去了。他先去看老太太,带了点粮食,问了问情况。老太太说,老头子被抓了有半拉月了,说是算过去的帐,是坏分子。唉,老头子年轻时是做了些坏事,解放后他也是在老老实实种地呀,作孽啊。完了石柱就去找驻村工作队,也是巧,那队长竟然是原来游击队的小混子,这小子一向油嘴滑舌,打起仗来总是磨蹭到最后,喊起“冲”来可比谁都响,现在倒是神气武扬。不过这小子还是怕石柱的,再说他本质上也并不见得坏,见了石柱,一口一个“柱哥”,也不忘了摸摸黑子,亲热得很。

  石柱说了来意,小混子摸摸后脑勺,一副为难的样子:“你看,柱哥,这事已报上去了,为难兄弟了呢。说实话,俺也是为你报仇才抓他的,他差点把你媳妇都给卖了,你管他做啥!”“抓他我没啥说的,可丫头她婶怎么办?老太太一辈子好人,又无儿无女,一个侄女还被鬼子祸害了,你说俺不管谁管?”“俺实在是为难,叫俺到上面怎么说?”“有什么不好说的,就说乡亲们反映了,有些事不对碴。”“那不行不行!”好说歹说,石柱有点火了:“什么不行,不就是怕上面说你做错了事,你这个鸟官当不成!告诉你,这件事不弄好,你这个破官照样当不成!”黑子一看主人发了火,也在旁边瞪着小混子,一付跃跃欲试的模样,小混子当然熟悉黑子的厉害,也知道石柱的倔劲,连忙说:“别别!那俺就豁出去了,嗯,放了老拐,行了吧?”“这还差不多。”小混子想想又说:“柱哥,你给俺点面子,坏分子这顶帽子还得戴,不让他坐牢就是了,就在家劳动,接受群众监督,怎么样?”石柱哪想到这顶帽子是戴不得的,觉得这样处理也不错:“行!只要老太太有着落就行。”“这你一百个放心!只要俺在这,老太太保证冻不着,饿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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