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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纪事之六

黑子好像也被这田园风光感染了,不住地在桂云的脚边转来转去,一会儿在她新翻过的土地上打个滚,一会儿又跑到新翻出的叶片上跳跃一番,像个开心无比的孩子。

桂云彻底地忘掉了所有烦恼,心中充满了轻松和愉悦,她一边翻着瓜秧,一边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曲:“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忽然,桂云停止了歌唱。她看到地瓜地的那一头出现了一个身影,推着一辆手推车,正弯腰忙活着什么。

是毛延河!黑子也已经发现了这个身影,开心地汪汪叫了起来。

桂云的脸红了,无疑,这个人已经听到了自己刚刚的演唱,这让她感到有点难为情。

她向毛延河招呼道:“小三子,是你啊,你在干啥呢?”

延河说:“趁着不忙,我来找点石头,备点料,以后盖屋的时候好用。”


桂云说:“你可真行,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

延河腼腆地笑了笑,说:“没事,这点活算不了什么。再说我也不小了,都十七了。”便低下头不再说话,吃力地将一块块石头搬到手推车上。

桂云也不再说话,专心地、一根接着一根地翻着地瓜秧。

瓜秧翻完之后,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便拿起镰刀和绳索,领着黑子向山顶爬去。眼下青草生长茂盛,她要趁着农活不忙,为自家的黄牛备下一点越冬的草料。

又过了一段时间,太阳已经站到了西岭上,作好了降落的准备。桂云约摸着自己割的青草已经达到自己运输能力的极限,便收住了镰刀,将一堆堆的青草拢在一起,捆扎结实,然后蹲下身子,吃力地将草个子背在背上,小心地向山下走去。

没走出多远,忽然听到毛延河在后边喊道:“云姐,你把草放到我车上来吧,我给你推着。”

桂云转身一看,见他正推着满满一车的大石块,吃力地向自己这边走来。她忙说道:“不用不用,这点草又不沉,我自己背着就行。”

延河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将车子放了下来,然后伸手夺过她身上的草个子,说:“有车子推着多方便啊,还非得背着!”边说边将草个子放到自己装满石块的小车上,捆扎妥当,然后弯下腰去,吃力地推起小车,一摇一晃地向着山下走去。

桂云无奈,只好与黑子一起,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不停地望着延河的背影。他的肩膀还不算宽阔,胳膊上的肌肉刚刚开始隆起,脖颈中露出的肌肉还显得那样白晳、稚嫩。就是这样一副瘦弱的身板,却要天天推起这么沉重的一车石头,顶起那么大的生活的压力!她不由得默默地为延河感到心疼。

延河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另一个身影。这两个身影是那样的相似,一样地瘦瘦的,一样地白白的,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个将很快变得胖大、强壮起来,而另一个却似乎还要一如既往地瘦弱下去;一个在艰苦的劳作中将很快变得黝黑粗糙,而另一个却似乎还要一如既往地白皙、光滑下去。

生活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这两个身影不停地在桂云的心头反复出现,她甚至清晰地记起了在通天河边送给根福手帕的那一幕,以及刚刚过去的那个雨夜,她一头扑到延河怀抱里去的情形……

这两个男人分别占据了她心灵的一隅,并且赢得了她的好感。

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好感和好感是不同的,她对其中一个人的好感,已经升华为神奇而又美好的爱情,而对另一个人的好感,则还仅仅只是好感,其中夹杂着一点点同情、一点点感激……

她怀着这样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与毛延河一起向村里走去。

刚到村口,忽然从村中传来了一阵打骂声,毛延河从其中清晰地听到了父亲毛维祥的声音。他赶紧放下车子,循着声音跑了过去。刚跑到小桥边,便看到父亲正和自己的大嫂、二嫂等人撕打在一起。

这些天,毛维祥为了房子的事情而焦虑万分。儿子越来越大,而所有应该为他张罗的一切,目前仍然一点眉目也没有。宅基地批不下来,建房子的钱没有着落,媳妇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以他们目前的家境,有哪个人家会把自己的女儿嫁到毛家?每天看到儿子早出晚归,默默地做着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重活,操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心,他便觉得心如刀绞,觉得亏欠了儿子太多太多。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能借到钱的亲戚都或多或少地欠着债,他已没有脸面再去向人家开口,两个儿子又都一毛不拔,完全不管亲弟弟的死活,他到哪里去筹备这么一大笔巨款呢?

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自家的那条老黄牛。牛是由他出资购买,并由他和老大老二三家轮流喂养起来的。农忙时节,这牛就是三个家庭最为重要的生产工具,所以大家对它喂养得十分细心,使得它膘肥体壮,力大无比,在山岭上拉犁拉车,如履平地。

如今,毛维祥顾不得这些了,他要将这头牛卖掉,换成钱,解一解小儿子的燃眉之急。至于今后的春耕秋种,那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想其他的办法了。

于是便来到了普通乡大集,在牲口市上找了一位牛经纪,将他领到了自己家中。牛经纪袒胸露怀,剽悍异常。他看了看毛家的老黄牛,脸上毫无表情,自言自语地说:“膘倒是好的,就是老了点儿。”

毛维祥说:“也不老,刚四五岁呢,它常年干活,俺喂得又好,这肉肯定既结实又好吃。”

牛经纪依旧面无表情,说:“谈个价儿吧。”

说着便将自己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小布褂脱了下来,蒙在自己的右手上,毛维祥也将自己的右手伸进这小褂中,两人的手指便在这“暗箱”之中,开始了讨价还价。

牛经纪这回脸上有了表情,他一会儿皱起眉头,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眼,摇摇头,嘴里说:“高了!”

毛维祥也摇了摇头,说:“低了,得看牛说话。”

牛经纪又闭上眼。

一会儿睁开眼,他脸上现出果决的神色,意思是说,就是这个价了。

毛维祥说:“再加点,要不是急等着用钱,我怎么会舍得将它卖掉。”说着,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养伤的神色。

牛经纪又在小褂里与他扳了一会手指,最后说道:“只能这样了,再高我可要不起了。”

毛维祥叹了口气,微微点了下头,便将手抽了回来,牛经纪将小褂儿重新披到肩上,然后解开腰带,从裤腰里拿出一叠油渍光溜的百元大钞,递到毛维祥手中,说:“你点点吧,老哥,要你的牛,我可赔大发了。”

毛维祥一边点着钱,一边说:“这牛这个价,你要说赔了,可就是昧良心了,告诉你,要不是急等着用钱,就这个价搁谁谁卖啊?”

牛经纪哈哈笑了几声,解下缠在腰中的绳索,套在黄牛的两只大角上,换下毛维祥家的绳子,然后牵起老牛,向院外走去。

毛维祥望着即将离开自己的老黄牛,伤心得眼中充满了泪水。

就在这时,他的大儿媳妇马文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拦住了正牵牛往外走的牛经纪,一把夺过了缰绳,接着二儿媳妇邢秀丽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进院门就指着毛维祥的鼻子吼道:“你可真做得出来,咱家就这么一头下力的畜牲,你竟然想把它卖掉,这应稼以后不种不种了,日子还过不过了?”

毛维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这牛是我买来的,我想卖就卖,你们管不着。”

邢秀丽哼一声,大声说道:“你说的倒轻巧,你买的!那又是谁把它喂起来的?这么多年,俺不也拼死拼活地打草放牛?拉犁累了,俺不也把自家的粮食拿出来喂它?你买的!我看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儿媳妇也说:“是啊,这牛是咱三家子喂大的,要卖也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啊。”

毛维祥既生气又羞臊,胀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牛经纪一看这阵势,在旁边大声喊道:“老毛,你这牛到底是卖还是不卖,要是不卖的话,就赶紧把钱退给我,我还急等着到别处去哪!”

邢秀丽转过头来,对着牛经纪大声骂道:“滚!哪里来的宰牛秃子,这么没有良心!人家种地用的牲口你也敢要?”

“宰牛秃子”给她骂得楞了神,呆在那儿小声嘀咕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巴掌拍不响,你骂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上赶着来买你们的牛,早知道你们这样剥不开麻,我才不来惹这一腚骚哪。”

毛维祥一把从大儿媳妇手中夺过缰绳,递给牛经纪,说:“这牛我说了算,今天卖定了,你快牵走。”

两个女人一同跑过来,联手抢过牛缰绳,然后用力将毛维祥推了一个趔趄。妯娌俩平常并不和睦,如今为了共同的利益,罕见地结成了统一战线。

这时,毛延河已经赶了过来,看到父亲被自己两个嫂子欺负,赶紧跑过来站在他面前,顺手将两个女人推开。大儿媳妇趔趄了一下,二儿媳妇则顺势跌坐在地上,不再起身,一边用的拍打着地面,一边呼天抢地地嚎哭起来。

门口已聚集了很大一群人,大家一边假意劝解着,一边期待着事态向着更加精彩的方向进一步发展。

毛维祥羞愤交加,双手抱着头,蹲坐在地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这时,老杠头两口子也赶了过来。老杠头赶忙将依旧不依不饶的毛延河拦住,王维兰则与其他几个女人一道,劝说着毛家两个又哭又闹的儿媳妇。

通过向毛维祥父子询问,老杠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叹了口气,对着毛维祥埋怨道:“老哥,今天这事儿我得说你几句,也怨不得孩子们跟你急,这耕地拉车的牲口,不跟他们商量好,咋能说卖就卖呢?”

毛维祥恨恨地说:“干脆卖了利索,大家眼不见心不烦,看着干净,反正现在这日子也没啥过头了。”

老杠头正色道:“你这是说的啥话!”他把手伸到毛维祥的面前,说:“卖牛的钱呢,给我!”

他的语气不容辩驳,毛维祥犹豫了一会,只好从怀里掏出那一叠钱,递给了老杠头。

老杠头拿着钱,来到了正不知所措的牛经纪面前,连声致谦,说:“对不起了,老哥,让你白跑一趟,这牛我们不卖了,你先回吧,改天过来,我请你喝酒。”

牛经纪牛没买成,反吃了几句骂,心中窝着火,一脸的不满。他接过老杠头递过来的钱,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你说我招谁惹谁了?不卖就不卖呗,还连打带骂的?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家。”

一边说,一边收起麻绳,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送走牛经纪,老杠头转过身来,一边劝解着,一边与毛延河一起,将毛维祥拉回了家中。

旁观众人见好戏匆匆收场,便都颇为失望,渐渐地也便全都散去了。

大街上一时之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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