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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学生(17 下)

  

  我买好了饭,转过身对鑫鑫说:“鑫鑫,不要吓坏了小朋友。走吧,我们吃饭去。”

  

  于是,我和鑫鑫就这样大摇大摆走出了长长的队伍,来到一张面对教师餐厅的桌子,坐下来吃饭。

  

  我一直认为在恩来中学的食堂里吃饭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忍受,忍受着把自己的肚子垫饱,我这样说虽然有生在福中不知福之嫌,在恩来食堂吃饭其实就像是在文革时期吃“忆苦饭”,也许恩来中学就是这样为学生考虑的,要学生想想爷爷辈的生活,但天天吃“忆苦饭”未免是在危害祖国的花朵。

  

  我和鑫鑫吃饭时从不说话。鑫鑫低头默默吃饭。我看着钢制快餐盘中的饭菜实在没有胃口,于是就向教师餐厅的方向望去,我看见陆小俊这狗东西正在吃饭,我不知道他快餐盘里的食物是不是人类的粪便,反正他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颇有那种要把快餐盘一同吃下去的感觉,这让我想起日本动画片中一个只会说“屁破”名字叫小嘎的女孩,不管是什么都当作棉花糖吃。

  

  我望了梅却还是没有解渴,看着自己快餐盘中半生不熟血淋淋的鸡腿,真是狗咬王八无处下口。突然,鑫鑫停止了吃饭,我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不慌不忙从他那份炒三鲜中拿出一根弯弯曲曲的黑黝黝的体毛,我们异口同声惊呼道:“屌毛。”(这终于实现了国舅把体毛做成小炒的臆想!)

  

  鑫鑫一阵反胃,干呕了几下,连声骂“他妈的”。

  

  我也很气愤:“他妈的,鑫鑫我们找食堂评理去。”我已经有好几回在饭菜里吃到沙粒、石块,有时还能在青菜里挑出几条绿莹莹的小虫子,我很高兴自己吃的是绿色蔬菜,甚至还怀疑那几条小虫子体内含有什么稀有维生素,是什么抗癌物质,但我每每吃到这些抗癌物质都会整整一天不想去食堂吃饭,当然这也节省了我饭卡里的几块钱。但今日鑫鑫竟然吃到屌毛,这未免太恶心了,谁碰到这种事都不能咽下这口气。

  

  鑫鑫嘴里还骂着“他妈的”,但阻止了我。

  

  我说:“吃到这种东西,食堂老板要断子绝孙。”

  

  鑫鑫停止干呕:“算了,食堂不会承认的。过会儿他们会说是从你们自己身上掉下来的。”

  

  “那至少也要换一份吧?”我实在看不下去。

  

  “我们还是去小超市弄点吃的吧。”鑫鑫说着就拦过我的肩向门口走去。我知道鑫鑫不想惹是生非。有时候我回忆起这个朋友,真不知道他的想法,他不喜欢和大人打交道,尤其是人民教师,或者是人民教师中的领导,他无法和他们沟通。我早先提起过恩来中学的食堂是学校领导以股份制形式成立的,恩来又是一个封闭式学校,所以我们在这里受尽剥削,要是杨白劳还活着,那他一定会笑话我们的。

  

  恩来中学的学生食堂的卫生虽然如此恶劣,但它在向外作宣传时还是那种国家领导人看了都想来这里品尝一下美味的感觉。恩来中学每每逢到上面卫生部门来检查时,他们便会请一些钟点工来打扫一下卫生,把食堂弄得像国宴餐厅一样,福田康夫看了都会说:中国人有希有希大大得干净!而卫生部门要检查的饭菜,学校就直接从教师餐厅端了几个菜来做样子。有时校方还懒得这般麻烦,花钱请钟点工还不如花钱请卫生部门的检查人员吃饭。卫生部门的检查人员也懒得多费力气,反正自己的子女又没在这里求学,食堂饭菜吃不死人就行。陈竺同志如果知道他手下是这么些没心没肺的东西,我不清楚他会有什么想法?还有我不知道现在恩来中学的学弟学妹们是不是还在享用某位厨师大叔身下的屌毛?

  

  我和鑫鑫气呼呼地走出食堂,去学校小超市各自买了两个面包来啃。

  

  那天我们也不知倒了什么霉运,难不成真是被那座荒坟下面的野鬼跟上了,我们从小超市买来的面包竟然有问题。

  

  当时,鑫鑫已啃完一个,我啃了半个觉得口感不对头,我说:“鑫鑫,今天的面包怎么酸酸的啊?”

  

  鑫鑫扯开另一个面包的包装袋,说道:“可能是还没发酵完全吧,酵母菌是有些酸酸的味道的。”

  

  我说:“不对啊,这面包上面怎么还有红红绿绿的花纹。”

  

  鑫鑫听了我的话后,也开始注意面包,仔细一看竟与绿毛龟极其相似,鑫鑫嘴里含着还未咽下去的面包,盯着绿毛龟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声叫道:“鑫鑫,吐出来。”我那时真怕鑫鑫会食物中毒。

  

  钱鑫鑫立刻醒悟过来,急忙跑到自来水龙头旁一边狂喝生水漱口,一边拿手指扣自己的喉咙,他又狂吐了一阵,转过身时,我看到鑫鑫的脸色是相当得苍白难看。

  

  我担心地问:“没事吧,鑫鑫?”

  

  他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抬起来对我摇了摇。

  

  我心里既难过又愤怒,我对鑫鑫说:“鑫鑫,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管它超市是哪个狗娘养的领导开的呢,再不怎样总要给我们换的吧?”

  

  鑫鑫疲惫地点点头。

  

  我拿着面包跑回了小超市,当时第一节晚自修已经快上课,超市很清闲,老板娘,也就是教务主任的老婆,翘着个二郎腿,穿着一件红色的紧身上衣,两只高耸的奶子像是要扑出来似的,脸上都是肥嘟嘟的赘肉,模样特像《功夫》里的包租婆。当时她正从POS机的抽屉里掏出钱来沾着口水数点。我把面包扔在她面前说:“老板娘,这面包是人吃的啊?”

  

  老板娘瞄了我一眼,把钱放进了抽屉里,又用钥匙锁上,好像我是个来抢劫的似的,她没有去碰面包,只是斜着嘴巴说:“是从我店里买的吗?”

  

  她妈的,我本想问候她老妈,但我只说:“难不成还是从外面带进来再到你店里来换啊?”

  

  老板娘惊讶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竟然被我先说出来了,她远远地看了一眼“绿毛龟”说:“我店里的面包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啊?”

  

  “没问题,那你把它吃下去,我再给你一百块钱。”我越说越火,盯着这个资本家老婆恨不能把她送到屠宰场当猪一样劈成两块。

  

  这时,包租婆才伸出两根手指拎起“绿毛龟”瞧了瞧,问:“哪里出了问题?”

  

  “你看看生产日期,都已经过期半个月了。这种东西你们都还卖给学生啊?”我示意叫她看生产日期。

  

  包租婆没去看生产日期,她埋怨道:“这不能怪我们,送面包的人没去注意生产日期。”

  

  我没跟她再多说废话,我说:“你把钱退还给我算了,面包我可不敢再吃了。”

  

  “什么?”包租婆听到要退钱急忙把抽屉的钥匙拔出来塞进了口袋里,然后坚定地说:“你都吃过了,还想退钱啊?”

  

  我愣了一下,眼前果真是一个吝啬的资本家地主婆。“他妈的。”我终于问候了她妈,并且把手重重地在桌子上敲了一下。

  

  包租婆并没有被我吓到,从凳子上跳将起来,怒吼道:“你想造反是不是啊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的老公是谁你知不知道教务主任你是不是不想在恩来中学呆下去了?”

  

  我被包租婆的一连串炮弹击得哑口无言,终于领略了什么叫做泼妇骂街,真是他妈的你老公不就是一个教务主任而已,又不能在恩来中学当一辈子,我只能在心里头狠狠骂上一句。我当时无心的骂结果倒是真成全了教务主任,我已说过了教务主任和校长一起因贪污而东窗事发离开了恩来中学。

  

  我又说了声:“他妈的。”又把手重重击打在包租婆面前的桌子上,我本想砸了她的店,但我有什么势力啊,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我自己,我转过身悻悻然离去,一肚子火。

  

  后来我和鑫鑫不敢再吃东西,那时我们很肯定是那座荒坟下的鬼魂缠上了我们。鬼神这种东西还是可信可不信的好,不能全相信但也不能不相信。熄灯铃声响过后,我和鑫鑫又是空着肚子上了床,我们本来想安安静静睡下后早点入眠,但我们的肚子实在是不争气,一开始还只是小吵小闹,后来就打起群架来。

  

  我静静躺着不去想什么,但我清楚地听见鑫鑫的肚子吵得更厉害,像两只夏日里的蛐蛐在打架。

  

  “韩郁。”鑫鑫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嗯!”我应答。

  

  “还没睡?”

  

  “睡不着。”

  

  “饿不?”

  

  “饿。”

  

  安静片刻。我想,鑫鑫脑子中大概有什么想法。

  

  “韩郁,我们还是去弄点吃的吧?”鑫鑫说。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吃的。”我说。学生寝室熄灯后包括小餐厅、小超市就关门了。

  

  “我们去外面。”鑫鑫轻声说。

  

  “外面?”我有些惊讶。

  

  “又不是很难的事,你去不去?”鑫鑫问我,语气中有追逼的味道。

  

  我想了一下,反正睡在寝室里也难受,倒不如去学校外面透透气,而且夜出恩来中学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这当然是对于我来说的。虽然按我现在的品行来说,确实可以称作一个问题学生,但我还未曾逃出恩来中学去外面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没有奢望过成为像陆寅瑾这样的好学生,夜出恩来去搞鸡。

  

  “去。”我回答得十分肯定。

  

  于是就这样我和鑫鑫悄悄地下了床。我们当然无所谓后果会是怎样,尽管寝室还有告密者,不过我和鑫鑫都不是别里科夫。我们下楼时,寝室管理员正在打瞌睡,嘴角还挂着一条亮晶晶的口水。我们溜出去时,他好像还惊醒了一下,但又立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鑫鑫和我重新经过了白天走过的路,因为要出恩来中学,除了大大方方从校门出去外,另一条路径就是经过一片坟地,再翻过一堵矮墙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当时恩来中学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建立新校址时,以为慌兮兮的坟头可以把任何学生都吓跑。但校方实在太低估了现在学生的胆量,胆子大一点的男女生都敢在坟头上进行活塞运动。生命和死亡。学生不畏惧鬼神也深刻体现了教育部门的唯物主义教育工作做得相当不错!

  

  我和鑫鑫都裹紧了衣服,我们没有想到春日夜里的温度会和白天相差这么大,我们出来时穿得很单薄,那一刻冻得咬紧了牙关。

  

  经过黄昏时坐过的荒坟时,我的心里有些害怕,但鑫鑫却一鼓作气冲到那座坟前,朝那荒坟狠狠地踹了一脚,然后掏出鸡巴撒了一泡响亮的热腾腾的尿。

  

  我同鑫鑫开玩笑说:“鑫鑫,小心里面的鬼把你那命根子咬下来。”

  

  他没回头,对着荒坟说:“它要是出来我就撕了它。”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一声鬼叫,我和鑫鑫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胸口,那一刻我们真的认为自己碰着鬼魂了,鑫鑫刚才那泡撒到它头上,报应立马就回到了自个儿头上,还得搭上我一条命。鑫鑫镇静了一下神情声音颤颤地叫了一声:“谁?谁在那里?”接着我和鑫鑫都看见在不远处有几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来,但却不作声。

  

  “谁在那里?出来。”鑫鑫的嗓音大了许多。

  

  那边几个黑影仍没开口,只是慢慢向我们靠近。

  

  那时,我和鑫鑫已经确信前方不可能是鬼魂,至于是什么生物就不敢确定了,外星人也有可能。我们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一步。

  

  “是不是去外面的?”黑影中终于有一个生物发话。

  

  我听着这声音很熟悉。

  

  “是的。你们是高几的?”鑫鑫放下心来问。

  

  “我们不是高中的。我们初三。”刚才那个黑影回答。

  

  骆驼,我听出是骆驼的声音。鑫鑫也听出来了:“是骆驼吗?”

  

  “啊?”对方应该有些惊讶,但没过一会儿就来话了:“是啊,你是钱鑫鑫。”

  

  “他妈的,你小子搞什么鬼。”鑫鑫骂了过去。

  

  “嘿嘿,我们还以为是哪对偷情的小情人呢!”骆驼油腔滑调地说。他们说着就朝我们走了过来。

  

  “你们也去外面?”鑫鑫等他们走近后问骆驼。

  

  “去外面通宵的,现在出去时间刚好差不多的。你们去外面有什么事啊,也去上网?”骆驼说。他身后跟着他的三个小弟,陈杰也在。

  

  “吃饭。”鑫鑫简短地回答。

  

  “噢,还没吃饭的啊?”骆驼问。

  

  鑫鑫没说话。

  

  “那一起走吧。”骆驼说。

  

  有骆驼带路我们的路途就顺利多了,骆驼和我们说这条路他都走了两年了,坟头有几个他都数清了。骆驼说这话时东看看西看看好像很害怕身旁的坟包里突然有个鬼魂窜出来。

  

  我边走边观望这一片凄清的荒坟,要是它们还有亲人,那么清明节马上就要到了,它们一年到头也就盼着清明和祭日两个日子而已,它们会因为清明节而兴奋。但我想,现在它们是完全没有亲人了,亲人也不知道被埋在哪个地下?其实我和它们一样孤独。我有一天也会变成一座无亲无故的荒坟,甚或连坟都没有。

  

  走出坟地是一个养猪场,夜间的空气很冰冷,但我还是闻到一股浓烈的猪粪臭和断断续续的猪叫声。我不知道这个养猪场是学校里哪位领导的亲戚的。猪肉价格这等昂贵,我想这位皇亲国戚一定能够发一笔横财了!

  

  养猪场后面就是一堵低矮的围墙。我们要翻墙出校了。我要暂时逃出恩来中学这座活死人墓了。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走近时才看清那堵矮墙,其实矮墙并不矮,只是它的旁边堆着一些杂物,这刚好给想翻墙出恩来中学的学生提供了垫脚石。

  

  骆驼的两个小弟先翻了墙出去,轮到陈杰时,因为他还穿着那件笨重的黑色羽绒衣,花了吃奶的劲还是没有成功,骆驼在他屁股后面狠狠地踹了一脚,骂道:“没用的东西,只会吃饭。”骂完后自个儿哈哈笑起来。

  

  我和鑫鑫都没有笑,鑫鑫说:“帮他一把吧?”

  

  骆驼说:“墙都翻不出去,还去外面干嘛!”

  

  当时天很黑,我看不清陈杰的脸蛋,他一声不响又去翻墙,努力两次后终于成功。但他翻出去以后,我们听见“扑通”一声闷响。墙外先前出去的两人发出比骆驼刚才更猛烈的笑声。

  

  骆驼又骂了一声:“没有的东西!”然后转过身对我和鑫鑫说:“你们先上。”

  

  我看着鑫鑫很轻松地只用双手支撑了一下那堵墙,像跳马一样跳到了外面。

  

  “韩郁,你上吧。”骆驼对我说。

  

  我是第一次翻墙,但并没有像刚才陈杰那样吃力。我跳到外面时,骆驼已站在了围墙上,他还想站在上面跳到外面。鑫鑫叫他小心点,晚上了别出什么事。骆驼听话地点点头就弯下身子跳了出来。

  

  我们就这样站在了恩来中学的外面。后来几次我们都是这样离开恩来的,我、鑫鑫、骆驼,我们三个没有一次分开过,但最后一次骆驼翻墙出恩来中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其实悲剧早已注定,只是等待着演绎悲剧的角色上场而已!

  

  那晚我和鑫鑫没有同骆驼他们一起去上网通宵,我们去了上回我和韩柳婷一起去过的那家兰州拉面馆里各自吃了一碗牛肉拉面。

  

  吃面的时候我和鑫鑫说起我同韩柳婷也来这里吃过拉面。鑫鑫“啊”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吃面,吃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是什么时候啊?”

  

  “上学期期中考试后。这妞很能吃辣!”我回答说。

  

  “啊?”鑫鑫就这样不再多说话了。那时鑫鑫没有告诉他其实是看见我们的,只是当时不敢确定。暗恋是一件艰苦的事,一个人的恋爱不同于一个人做爱,一个人做爱就是自慰,自慰毕竟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暗恋却很压抑,很多时候在暗恋对象面前还要装着不认识的样子。

  

  我们吃完拉面,深深地舒出一口气,这一回终于没发生什么事情,虽然我们不清楚那个拉面的年轻人的手脚是否干净,但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拉面再不干净总要比吃屌毛、绿毛龟强一点吧!

  

  那一天晚上我和鑫鑫没再回恩来中学,我们知道回去也进不了寝室楼,那个时间管理员怕是已经在他老婆身上干活了。

  

  我和鑫鑫买了一瓶二锅头,一种很廉价却很猛烈的白酒,民工兄弟都喝这个,但二锅头对于我和鑫鑫来说实在有些难喝。我们只是想让它来麻醉自己。我们来到恩来大道外面的枫江桥边,桥边的风很大,我俩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但我们就在那里等待黎明的到来。后来我们站在了桥上,看着偶尔开过的汽车,晚上的交通量很稀疏。汽车像灵魂一样静静飘过。我和鑫鑫各自喝了一口二锅头,顿时喉咙里火辣辣的,我们张大了嘴巴让冷风吹进来降温。我给鑫鑫点了一支烟,自己没抽。鑫鑫边抽烟边和我聊天,我们没有聊别的,只是鑫鑫一个劲地给我讲他的事,鑫鑫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那么多话,也许这是他的秘密,但他却只想让我一个人知道他的故事,故事的结尾鑫鑫提到了韩柳婷,这个他暗恋着的女孩,如果有一天韩柳婷需要鑫鑫付出生命,我想他也会义无反顾的。爱是一件沉重的事,年轻的我们就这样负担着沉重的包袱,可年轻时的爱往往不会有结果,当很多年以后我们再回忆起那段沉重的爱我们是否会后悔?我们还会再为那个女孩付出一切吗,包括生命?也许我们只会笑自己那时是多么不懂事、多么单纯、多么傻得可爱!也许我们只会淡淡怀念年轻时候的爱。但我们绝不会恨。恨比爱更沉重。

  

  我和鑫鑫说起了我的家庭,我的母亲,新年里家母被家父打进了医院。鑫鑫一直把家母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看待,他问我:“你爱你妈妈吗?”

  

  我说:“爱!”

  

  “那你恨你爸爸吗?”鑫鑫又问。

  

  “恨。”我是从心里面说出这个字的。

  

  鑫鑫说:“不要恨你爸爸,你再怎样恨他,但他毕竟是你爸爸,说什么总比我没有爸爸好,我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女人不告诉我。”

  

  我在黑暗中看鑫鑫模糊的脸蛋,想象着鑫鑫的爸爸一定是个很帅的男人。但这个帅男人只有鑫鑫妈妈知道是谁?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得很深很深,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我们知道黎明已经到来,黑夜快要过去了,天却变得更加寒冷。那时我们已经麻木了,要是人这一辈子都这样麻木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终于明白酒鬼为何成为酒鬼,因为酒鬼只有是酒鬼的时候他才会幸福。

  

  二锅头被鑫鑫和我喝到了底,鑫鑫朝着苍白的天空喷出一口淡淡的烟。由于寒冷我们脑子中的酒精似乎凝固了,它停止了麻木我们。酒醒了,鑫鑫把手中的二锅头酒瓶远远地抛向了江中,好像烦恼也会就此抛开,沉入江中……

  

  最后我们一起唱了那首郑智化的《你的生日》:“这世界有些人得到太多,有些人却一无所有……”是的,我和鑫鑫就是一无所有的人。我们两个男生在太阳露出暗红色的霞光时抱在一起哭了。哭得是那么伤心,像是两个从一场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战友,为生命而哭泣。我想,我和鑫鑫是属于早熟的,任何一个破碎的家庭都能造就一个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孩子本不应该流泪哭泣,因为他们的眼泪都是默默流淌在心里的。

  

  鑫鑫拍拍我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好兄弟,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脸上的泪水已经被清晨寒冷的空气风干。脸蛋上像是有虫子在撕咬,一阵阵麻辣辣的痛。

  

  我和鑫鑫按原路返回了恩来中学,那时养猪场的猪们已经醒来,它们大概是被饿醒的,大片大片地嚎叫声,像是小岛的民众抗议当局者的腐败。经过坟地我看清楚了那些坟包的模样,很多坟墓已经没有了姓名,我在一块残缺的墓碑上识别出几个字:“陈公蓉曙墓宣统四年立”,我当时吓了一跳,脑子中一片模糊,“宣统”这个年号到底用了多少年?走出墓地经过阅微路时我们听到一阵急促的铃声,接着就是《天亮了》。我和鑫鑫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寝室。当时赵楚齐已经洗刷完毕正准备去出操,其余人等都还在埋头苦睡。

  

  赵楚齐见我和鑫鑫回到寝室,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问:“你们昨晚去哪里了?”

  

  “吃饭。”鑫鑫看也没看他依旧简短地回答了这么一句话,爬上了自己的床铺钻进被窝蒙起头就睡觉。

  

  我知道鑫鑫是肯定不会去上课了,反正又不是没逃过课。于是我也回到自己的床铺睡觉。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在我被惊醒前我在睡梦中分明看见有一个人举着一根生锈的铁棍朝我的脑袋挥过来,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蛋,好像是小超市包租婆的模样,胸前有两只沉甸甸的奶子。我迷迷糊糊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陆小俊,陆小俊身后是陆寅瑾,陆小俊的脸蛋阴沉沉的,陆寅瑾却笑得十分得意。

  

  “你还在这里睡觉?”陆小俊瞪着老大的眼睛说,手里拿着一根光滑的教鞭。我想刚才应该是他在用教鞭敲击我的床。

  

  我像养猪场的猪一样“呜呜”叫了几声,又闭上了眼睛,我从来没有那时觉得睡觉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

  

  陆小俊见我又闭上了眼睛,重重地敲了一记我的床,教鞭敲在钢床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怒骂道:“韩郁,你他妈的给我起来。”

  

  刚才那一声清脆的声音和陆小俊的嗓门终于让我的意识复苏了,我从喉咙底里跳出两个字:“干嘛?”

  

  “干嘛?你说干嘛?”陆小俊暴跳如雷。

  

  这时,鑫鑫也睁开了眼睛,他微微仰起身盯着陆小俊看,陆小俊似乎看到了鑫鑫看自己的眼神,自从上次和鑫鑫妈妈做爱被抓后他很怕和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学生对视,他用全部精力来对付我。我已记不清当时陆小俊说出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话,我的脑细胞没那个闲工夫来记忆这些琐碎的东西。

  

  陆小俊最后叫我起来去政教处,我不清楚陆小俊为什么总是爱拿政教处来吓唬我,要知道我跟政教主任徐小敏是有关系的,大家聊《金瓶梅》很聊得来。

  

  后来我和鑫鑫一同起了床,跌跌撞撞去了政教处,我们没有去徐小敏的政教处(一),而是去了政教处(二),那里有陆小俊比较说得来的老师。我走进办公室时看见了白羚,我立刻把视线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我想白羚那时心里肯定在为我担心。

  

  我们被陆小俊带进了里间,他把我们交给了兔八哥。

  

  兔八哥问:“怎么了?”

  

  陆小俊答:“昨晚翻墙出校,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勾当。”

  

  兔八哥说:“啊?”

  

  这时,陆寅瑾从我们身后窜了出来说:“是的,他们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寝室。”

  

  我和鑫鑫保持沉默。

  

  “寝室里其他同学可以作证,他们到早上才回来的。”陆寅瑾补了一句。

  

  我狡猾地说:“那也不能证明我们翻墙出校啊?”

  

  “韩郁,你还不承认。”陆小俊语气肯定地说。我和鑫鑫同时抬头看他,以为班主任已经用他灵敏的鼻子嗅出了我们的行迹。“夜不归宿还能去哪里?”陆小俊继续说。

  

  我松了口气,原来陆小俊又是在吓唬我,他妈的我又不是耗子。我平静地说:“昨天我和鑫鑫就在草场上坐了一个晚上,我们谈了一下我们的理想我们的未来,我们还展望了一下恩来中学在新的一年中的前景,是否考虑向外星球招生,比如招几个‘长江7号’或者‘黄河8号’什么的。”

  

  “他妈的韩郁,你说什么屁话?”陆小俊又发怒了。

  

  “我们是在聊这些东西啊,不信你问鑫鑫?”我说。

  

  陆小俊大概是惧怕和钱鑫鑫面对面,所以始终没有和鑫鑫说一句话,他仍然是对我说:“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那我们确实没有离开学校啊,谁看见我们翻墙了?”我反问道。

  

  陆小俊终于无话可说,我想他那时肯定恨自己的耳朵没有感应到我们要翻墙的信息,不然就可以把我们生擒,省得我现在这般抵赖。他连连说了几个“好好好……”。

  

  兔八哥见我这边不能套出什么话来,于是把目标锁定在鑫鑫身上,他哪里知道钱鑫鑫的城府比曾国藩还要高深。兔八哥仰着脖子对鑫鑫说:“我看这位同学很老实啊,你还是交代出来吧,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而已,我们政教处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钱鑫鑫面无表情,眼帘下垂,他只说了一句:“该说的韩郁都说了,我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

  

  兔八哥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畸形的笑容,他朝陆小俊说:“你们班的学生个个都是隆美尔啊,沙漠狐狸!”说着自个儿得意起来,好像自己成了曼施坦因,刚打了一场胜仗似的。

  

  陆小俊僵硬着脸就连半个畸形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我看他那张痛苦的没有办法把我整死的脸蛋酷似希特勒得到苏联红军已经攻破德军最后一道防线的消息时候一样。

  

  沉默了一段时间的陆寅瑾又突然开口:“他们喝酒了,早上回寝室时有一股刺鼻的酒气。”

  

  “对,酗酒,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陆小俊立刻恢复了生机。

  

  兔八哥获取信息后,也立刻把鼻子凑到我身边。当时我自己闻不出来,那瓶二锅头大部分是鑫鑫解决掉的,但是我身上还是留有淡淡的酒精味道。兔八哥又把鼻子凑向钱鑫鑫。“二锅头。”他十分肯定地说。

  

  我和鑫鑫都不由地看兔八哥,惊讶他的鼻子比陆小俊的还有灵敏!

  

  “你们还不承认吗?”兔八哥终于咬住了我们,他又说:“哈,你们不会说这是什么六神新研发的沐浴露,带酒精味的吧!”兔八哥的灵感来自于陈名的李字牌蚊香。

  

  我和鑫鑫对视了一下,我们都觉得应该留点收获给兔八哥,让陆小俊和陆寅瑾的心里也能得到一些平衡。我说:“我们是喝了一点酒,这酒是从学校小超市里买的,小超市的东西就是卖给学生的啊!”“那你们可以不去买的啊,你们不知道中学生校纪校规中是禁止学生喝酒的啊?”兔八哥说。

  

  “这个我们还真的不清楚。”我调皮地说。

  

  “他妈的,你们这种学生我见多了。”兔八哥重复人民教师这一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我和鑫鑫不想再多说什么,反正喝点酒、旷几节课,政教处也不会把我们怎样,后来我们的确没有怎样。那时我和鑫鑫像是事先商量过似的,无论兔八哥后来再怎样拷问,翻墙出校我们就是死不承认,气得兔八哥差点要严刑逼供。幸好我们生在社会主义国家,兔八哥也没有公安人员的特权。最后兔八哥说:“好好好,你们翻墙出学不承认,那么喝酒总不能抵赖吧。”于是我和鑫鑫因夜不归寝室,在外酗酒为名给我们定了一个警告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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