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月回家一次，从学校到家要乘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再转二十多分钟的公交。在学校里，同学都很惊异我回家的频率。我不是恋家的人。
这似乎很矛盾。就好像一个不喜欢吃面包的人但却每天都在烤面包一样。喜欢的并不是它的香味，它的色泽，喜欢的只是它的过程。
又或许，看见吃它的人快乐而跟着快乐着，感觉好象微风吹动原野时那片要落下来的桑叶，在心里轻轻颤动。
火车座位旁边有一个长满了青春痘的男孩，眼睛很漂亮，笑的时候，有一种天真的美，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并伸出了手。我把手伸出去，他的那另一只手也在瞬间伸了过来，很大的手劲；我把手抽出来时，给了他一个落寞的笑容，很感动于他的活泼。
在他眼中看到的必然是一个有着细眯眼睛的男子，很迷惘的眼神。我常用头发遮住眼睛，从发丝间去看这个世界。于是这个世界变成了零零碎碎的部分。然后我把头发一甩，又成了一个整体。有凋谢的幻灭感，我不希望这是真实。
下车的时候，我照惯例买了一份报纸，往我那个牛仔布的肩包一扔，就往家走，肩包里还躺着一瓶孤单的矿泉水，常常地想旅途就是一个驿站，驿站就是家，哲人就是怀着想家的冲动到处寻找自己的家园。我不是哲人，没有哲人该有的理性。我或许更像一位诗人，但写不好诗。家在我心中是一个很大的森林的城堡，我迷失在树与树之间，听到它们轻语呢喃。家就在前面。我却找不着它。
一盘的番茄炒蛋，一碟碧绿的矮脚菜，一条烧断了尾的鲫鱼和我很喜欢的海带。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渐提渐高的声音，扔筷子的声音，扔碗，然后是桌子。我看着尚未动过多少却已狼籍不堪的食物，看着海带离开了碟的怀抱死死地搁在地面。我哭，但没有人理我，我拼命地揉我渐渐模糊的眼睛……
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很久以前。之所以说很久以前，因为那是记忆封存的东西，很难挖起来，但猛地闪现也可为了一个男孩稚气的笑颜。
走到家门口，我轻轻地扣门，并喊着：外婆，我回来了，门一下子就开了。我像往常一样抱了她一下。然后我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人。
我低了下头，他站了起来，搓了搓手：长。我用一种很急的心情说：你来了。就走进了我的房间，随手关上了门。生命中的血液就像长河中的水，奔腾不息。我分不清这是愤怒或是激动。一个个破碎的画面和一片片脏污不堪的地面，让我几近疯狂。花季雨季的年龄，她离开了我去找寻找自己的幸福，这是她落着泪告诉我的，我没有泪水，她需要的是自己的幸福不是我的泪水！
后来就是他的暴喝和我每天的泡面，一排排的脏衣服，一双双的臭袜子和一个个的空酒瓶。我的外婆将他请进了门，这甚至是我始料未及的。所以我把那扇开着的门掩上。
外婆叹息了一声。外婆的头上开始有丝丝的银发，看得我心疼。然后外婆开始用染发剂，我有时候用梳子将那些黑突突的东西往她头发上抹，希冀那是一段永不褪却的青葱岁月，由我的体内传向梳子再传向我的外婆。她大抵不明白心疼了多年的女儿，怨怪了多年的女婿，一个走，一个回。回来后，她会把人让进门。
又匆匆地坐在火车上。车外有很多的山，有些山上划了梯田，很有层次感。再开过去，是一片片的竹林，中间有一洼小小的溪水：很软的细质的沙沉在水边，像一个清醒的孩子均匀的呼吸。
我常喜欢沏杯咖啡在办公桌边，然后想我的读研究生的盼儿，她有很短的乌黑的头发和一双解语的眼睛。我现在很少乘火车了，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跟外婆一起生活，家里有一只绕到你脚旁踮你的狗。跟盼儿一个星期一次长途。二个星期去看一次我的父亲。右手边有一盆文竹，很浅的绿，却很有层次感，朦朦胧胧地漾了满室绿意，我有时候会把巴掌大的陶盆搬到室外去晒太阳，也会给他浇点水。
然而盼儿又是一条纽带，系住了一端，也系住了另一端。那时火车上的我尚且不知道这些，只有一股腾上腾下的呼吸和回校的路程。
然后淡忘掉了那个她，也淡忘掉了他。还是依然蓄我的头发，来遮我忧郁的眼睛。经常地回家，一个月一次，想我的外婆。文学社的稿子山一样地堆，我总是不去参加会议，然后杜长把一大叠颇有好评的稿子抱到我眼前。
女孩们看到了我总灿烂地笑，有几个我认得，有几个很模糊。曾记得一个将头发四六分并在发际扎一个马尾穿着棉质T恤的女孩，T恤中间有着用桔黄色简单线条环成了一个"*"形。，她跑到我面前给了我一封沉甸甸的信。我点了点头，把信放回到她的手里，我看到了那个女子泪眼盈盈的面容，想起了若干年前相同血液的她要追逐的幸福。习惯了低头走自己的步子，不看别人，也固执地认为别人也不看自己。
有一天社长将稿件放到我课桌上时，我抬头看到了两个从外面直嚷到班里的疯丫头，一个是我们班的生活委员，另一个不认得，很短的头发和灵动的眼睛，她们在谈论我。
“他很帅。”
“是的，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也感兴趣?”
她不说话，抬了灵动的眼睛看我。惊诧于如此一种空灵澄澈的美，一直清新到我的呼吸里。“是的，如果他愿意。”她对我笑。我快步走过她们身旁，她叫住了我，我回报了一个笑，很落拓而不羁的样子。
视线里经常遭遇那双灵眸，衣服清一色的紫或者黑，经过我有时候叫我一声，然后是很活泼的笑。或者干脆只是笑，我总低头；已经不再冷笑，那让我感觉是在亵渎灿烂。她是个拥有很少衣服的人。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才知道她叫盼儿。
以为盼儿是岁月中的一个过客，一瞥已经远走，只留心底的感动，还有那双美丽的眼和张扬的笑。我喜欢灿烂的东西一直灿烂，譬如说五色斑斓的阳光，譬如说那份淡淡的温存。
又一次挎着背包回家，他又来了。我笑了一下，说，你来了吃了晚饭再走我累了晚饭吃过了先睡了，然后是带上了门。墙上贴着一张从小摊贩那里买来的卡通画，一个披着咖啡色风衣的冷酷男子一只手托住了站在他前面的天使的翅膀，另一只手刺在了她的胸前，是大片的殷红，画面下方约1／3的距离处有着很多绿、红、蓝色系的小球，好像很有弹性。看着看着我发现自己的泪水。外婆过来拍拍我的肩：都过去了。她的笑容亲切而慈祥，我的手抚抚她的头：我知道。
回校后的生活很忙碌，我有条理地处理这份忙碌。但一次去买饭时发现饭卡不见了。我有些慌张。走出队列，手里是空盆子。怎么了?依然是记忆中的眼。
饭卡不见了。
我给你买饭，你去报失，别愣着——快啊。
她抢走了我的碗。我报失了出来，有些侥幸地想钱没有少。轻松地踱回食堂。盼儿把盆子放在门口最近的一排桌子上，她买了糖醋排骨。我从零散的发丝间看到她的饭没有动。校园里种了很多水杉，已经很高了，这是很奇异的一种树，在极长的时间段濒临绝种，在瞬间又拔地而起。我再回头看我的盼儿，她正专心于她的排骨，好像在做一件世上最重大的事，一刹那，我觉得可以听到世上每一片树叶下落的声音，看到每一朵花瓣的色彩与幽香，我甚至感应到了那烟雾迷离的瀑布水雾中的那一颗年轻的心。
我是一个落寞的人。但那一刻，却以少有的热情约她晚上走走。那双美丽的眼里漾满了天空的纯蓝与山花的烂漫。
盼儿是个简单的女子，挽着你的手臂可以走一整天。她说看跟随谁走，常觉得如此简单的女子就像沙漠中的一株风信子。
我喜欢那份屏息的美，也喜欢那份潜在的坚强。
现在我正享用我的咖啡，在我的办公室里。皮夹里有一位穿紫色毛衣的女子，有很美的眼睛和笑容，她的名字叫盼儿，我在我的办公室里想我的盼儿，这是一份很隐密的快乐。盼儿快毕业了，她说会到我的城市。我明天去看我的父亲，我又看到了那障眼的发中的白。我又开始用染发剂，这是我的又一个青葱的梦。
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阳光，阳光下照耀着五色的云彩，是印象中的一种美。我低头看自己手边的文件山一般的高，而今天要把它做完，盼儿会到我的城市，我给她看那盆文竹，文竹旁有了一株风信子，我在风信子旁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