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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地狱门口(第五章 绝育)

  六 绝育

  何娟在老公的娱乐场上甩了一通炸弹之后出来,眼泪和雨雾,把心头的怒火浇灭了一些。回到家里,竟生出了些许的歉意。到公众场合这样大闹,是不是过分了些?毛樵老虽然可恶,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不能把他的面子撕扯得血淋淋的,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何娟告诫自己,今后做事,要更有分寸一点,让他有改过的时间和机会。

  不过,那次学费失窃事件,确也伤透了何娟的心。许多天,何娟心里盘算,决计不理不睬毛樵老一阵子,来警示警示毛樵老,他这次的举止,实在太伤人的心。

  毛樵老也有知觉,没回家闹。大概自知理亏,也就能容忍何娟的冷漠。他甚至放下身段,主动地来与何娟搭讪,小声地说话,赔不是。在小毛静上学后,毛樵老还自告奋勇地承诺担起她上学的接送任务。不过,毛樵老只接送了几次,就烦了,他的正事在搓麻将上,哪里忍受得了这旷日持久的起早摸黑?他接送的动力很快地没油了,往往不是送了忘记接,就是送迟了,接迟了,常常使小毛静一个人在教室里孤零零地哭。在何娟和小毛静双重抗议下,毛樵老有些经受不住,就干脆撂下担子,把接送孩子的自行车还给了何娟。在回答何娟责询的时候,毛樵老叽咕着:“接送孩子,本来就是娘们的事么,别人家都是这样的,不是爷爷奶奶,就是做娘的接送,为什么我家老叫一个大老爷们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容分辩,接送毛静的任务,理所当然地回到了何娟身上。

  何娟也不多说了,人心要知足,他已承担了一段时间的接送孩子的事,比起过去,毕竟是一种进步,心里有一丝丝的安慰。

  毛樵老这样向何娟赔不是,短暂地勤快起来,这是不是说明,他对家庭冷淡的冰雪,开始融化,对自己拿走学费事,深感歉意、不安,决心要脱胎换骨,用行动来改正错误,讨好何娟,修好关系了?

  其实,你们都小看毛樵老内心的复杂了。钞票是一家人共有的,你用我用,大家用,分什么老公老婆?道什么谦?毛樵老是怕这样下去,自己成了“鳏夫”。毛樵老绝对无法忍受,夹在大腿中间的那个家伙受到冷落。——这么多天来,他这样三心两意地采取讨何娟好的行动,仍得不到何娟的理会,他以为自己已经立下了功劳,理应得到何娟的奖赏,晚上亲近何娟有了理由。可何娟仍很是冷淡,不与他说话,他挨近拢来,总被何娟推开去,这确实令毛樵老很丧气。

  如若毛樵老厚着脸皮,硬来动作,何娟立即发火,反抗也十分剧烈,使毛樵老非常尴尬。他觉得,做了妻子的何娟,决计没有做小姑娘时好欺负。但无论如何,他无法容忍年轻美貌的妻子,成了镜中花,只能看,不能用。硬的不行,毛樵老只好来软的,不断地讨好何娟,上麻将桌的时间也减少许多,似有痛改前非的样子。但何娟总不肯迁就他。

  这样的冷战局面,一直持续了半年之久,在毛樵老软硬兼施的攻势下,何娟才稍稍软化过来。何娟内心里虽然厌恶干那个事,但还是在暗暗告诫自己,对男人的要求,拒绝他也要适可而止,做过头了,所有男人都要烦厌。做女人都得这样,小心翼翼的,戏只做半场,谁叫自己做了女人呢。因此,何娟拒绝反抗一阵之后,总是没能坚持到底,于是,毛樵得胜的机会就越来越多。

  不过,毛樵老的为人,大家都已熟知,一旦得手,就乘胜追击,决不让能满足自己需要的机会流失,这样“追击”,哪怕给对方带来灭顶之灾,也在所不惜。这就是毛樵老在与何娟的战斗中,屡屡获胜的原因。恢复了原貌的毛樵老,把刚刚虚虚假假露过面的一点歉意,一点斯文,都又抛开了。

  这天,是何娟的生理期,每当这个日子到来,她都感到倦倦的,四肢无力,懒得动弹。她比往常提前收了工,接了毛静回家后就做饭。反正毛樵老历来回无定时,不知他何时才回来,也就没等他,就与毛静俩吃了晚饭,早早地想睡了。睡前,她用热水擦了擦下身,怕血污再流出来,就在裆里夹了条旧裤叉子,也没穿裤子,就睡了。这是在自己的家里,紧闭并锁上了门,清平世界里,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毛樵老很迟才回到家。

  在麻将场上,他仍是没能大获全胜,衣袋里空洞洞的,他有气无力地摸黑进家,也没打开电灯,就上了床。一上床,依照惯例,他的身体立即不安稳起来,总是想在何娟身上寻求快乐,以便将白天输钱的烦恼补回来。

  他把手小小心心的伸向何娟,意思是想在不声不响、偷偷地就获得何娟——他是真害怕何娟坚决的拒绝了,说实在的,近年来,何娟几乎没有一次,顺顺当当地满足他的愿望。

  今晚,太出于毛樵老所料,何娟竟然没有穿衣服内裤。毛樵老大喜过望,原先怕遭拒绝的担忧一扫而空:天下女人么,年轻轻的能熬忍多久?不是么,她自己也终于忍不住了,早已准备好等我回来……

  毛樵老立即压了上去。

  原本,他在何娟身上干的动作,比搓麻将还熟练,这次,何娟没穿内裤,又正睡熟着,免去了他强行脱裤、她不肯就范大力挣扎、他强力征服等许多麻烦,就顺顺当当直接地干上了,而且,她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属于他的那个混账东西,已经横蛮地侵入了他女人的身体。

  何娟朦朦胧胧不清醒的意识里,只感到全身沉甸甸的,喘气不顺。她本能地抬起手,就触摸到了那个粗壮的身体,耳朵里立即传进了那粗俗的喘息声,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何娟非常恼火,“我来了……不能弄那个……你下去!”她推他,打他背脊,骂他,都无济于事,毛樵老牢牢地控制了局势。毛樵老历来意志坚定,一旦上他的手,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下去,听到没有?经期不能弄那个……你还顾不顾我的死活?”

  “这有什么,没关系的,”他耍赖着,哪里肯下去“我倒是觉得,比平时干这个,更润滑更畅快些,没事没事。”

  “可见你是个畜生,只图自己快活,不顾老婆的死活,你不怕脏,我还怕呢,——你快活了,给我带来终生疾病,你来养我?下去!”

  毛樵老当然不会听她的,他顽强地享受着过去从没有感受过的乐趣。对何娟的反抗,猛烈的推搡、抓挠,很是生气,虽然他不会因此停止动作,但毕竟也给他增添一些不快,不满的情绪也上来了:“你这个人就是奇怪,为什么老是拒绝我?人家年轻夫妇,夜夜搞这个,我们同小队的高小鳅,他自己说,一夜有搞五次的,哪像你,新婚夜,搞一次,也要拒绝我。”

  “你能与别人比?别人家是明媒正娶,双方互敬互爱,你算什么,你是强盗,一看见你,就起鸡皮疙瘩,更不要说碰我……”

  “现在不是好了么,我们也是正正规规的夫妻——你行行好,你不要抓挠我,背脊上血也被你抓出来了!让我开开心心弄一次好不好?”

  毛樵老明白何娟不情愿,但他不会刚得手了,就放弃自己难得的快乐。他用力地按住何娟的手,不再理会何娟的挣扎叫骂。

  就像羔羊面对要撕裂自己狂暴的狮子,就像树枝遭遇肆虐的飓风,何娟知道自己就是羔羊和树枝,对毛樵老这头狮子的反抗是无力、无效的。何娟轻轻地闭上眼睛,让眼泪冲刷着内心屈辱、痛苦和无奈。

  毛樵老干完事,躺下来,叹了一口气,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立即鼾声如雷,脑子里填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情绪还相当亢奋。……第一次干那个,自己确实是太性急、太粗鲁了些,那时,他们俩,还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就占有她,在情理上说不过去,对不住她。现在,她已是自己的正式老婆,还这么做做忌忌,百般不愿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做人么,不就是日里想颗米,夜里想床被,在寻欢作乐里,生几个男女,延续下代,继承香火么。不趁着年轻,寻求欢乐,到老了,想快乐也不能了,何娟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做人的道理呢?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老婆比别家的年轻,但没有别人家的贤惠,至少,她不像别人,顺顺趟趟地让自家的老公满足要求,给予快乐。老婆虽然年轻、勤劳,却性情古怪,缺少人味,毛樵老只能叹息自己八字不好,没能享全福。

  不过,毛樵老是特别懂得如何舍弃烦恼,寻求快乐的人,在他“明白”了做人“诀窍”之后,越来越不肯放过何娟,在每次拉拉扯扯、何娟的不情愿里,一次又一次满足自己获得快乐的欲望。他觉出了在争斗中得到的满足,别有一种情味。他每次干事,都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骨子里永远有不落俗套的新鲜感,比如强行性交,经期做爱,这种独特的体验和感受,别人家里的男人,能体会得到吗?这时男人应得的权利。于是,毛樵老的心胸又开阔起来,愉快兴奋的情绪,占据了他的生活,在麻将桌上,又有了向人吹嘘的资本,有了不断讲述自己独一无二生动的床上征服妻子的故事。

  毛樵老的韧性战斗,很快有了成果,这个成果,在何娟的肚子里体现出来了。这次,何娟已有了一次的经验,一个月不来月经,她已心存疑虑。很快,担心成为事实,生理反应就像第一次怀孕一样,呕吐不断,不能吃东西,何娟立即晕乎了,知道大祸再次降临。一个小孩,已使她忙乱得头卵着地,难以应付,再添一个,财力、精力如何应付得了?何娟不想孩子来到世上,得不到家长亲密的无微不至的爱护、教养,不想孩子生病了,家里付不起医药费,不想凑不齐孩子上学的学费……而且,这所有的压力,都得自己一个人独立承担,不管毛樵老的事,他只是家中的大老爷。

  何娟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把孩子打掉。

  然而,这个自作主张的想法,遭到毛樵老最激烈的反对。结婚为什么,就是为生孩子,传宗接代,千有万有,没有孩子就是空有,有孩子是最大的富有,孩子是家里最大的宝贝,怎允许随意打掉?但这些话说服不了何娟,她不想自己和孩子遭罪了。看看自己的话不起作用,毛樵老发急了,发起狠来:好,你既然不要孩子,我一把火烧了房子,杀了你们大家,索性都死了算了——信不信,我会这样做的。毛樵老跺着脚,舞动着双手,真有种要去点火的样子。

  在这个问题上,何娟的母亲也不支持她,孩子是家里的真正财富,无论怎么忙,怎么穷,牙齿咬一咬,就能挺过去,怎能用打掉孩子这种丧良心的笨办法呢?没孩子能使家庭富有起来吗?

  何娟敌不过母亲耳边天天不断的毛毛细雨、毛樵老的台风暴雨,何娟终于举双手投降,放弃自己的意志,让孩子降生下来。何娟明白多增一张嘴巴会带来怎样的困难,因此,尽管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在福利厂的工作,却更不敢松懈,她一天也不缺勤,直到生产这天,肚子疼得她实在坐不住,才被同事送到医院。

  等何娟的母亲和毛樵老赶到医院,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又是一个丫头。脸相长得特像娘,说不定不到十七八岁,如果遇上毛樵老这样的人,也极有可能像何娟一样就早早地做上娘。但毛樵老看了,十二分不高兴,阴沉着脸,一直不说话,恨咕叨恼地摔打了一阵,竟然独自回家去了——家里人都知道,他要的是带把的儿子,长大了,像他一样,一代代的继承繁衍,专门欺压像何娟那样的弱女子。

  医院里只待了三天,何娟就回家了。毛樵老躲避他,故意冷落她,村里的干部却立即上门了。

  这个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政策宣传、贯彻执行最严的时期。那些育龄家庭,特别是已生一个还想再生一个的夫妇,似热锅上的蚂蚁,爬来爬去,半秒也无法安宁,等待热锅来将他们烤焦。因为摆在面前的镜象,他们都看到了:村里那些已生两胎,却不肯绝育的几家,都被搞得鸡飞狗上屋,离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差不远了。二小队的马尚思,四年前生了个儿子,照政策,是不能再生了。已经生了一条“龙”,本该心满意足了,可他们夫妇,却还万分想再生一只凤,于是,也不顾前面可能带来的危险,竟然偷偷地在肚子里播了种。在平时,尽管百般遮掩,在将要足月的时刻,最终还是被那些眼尖的村干部瞧见了。村干部立即车水打传般的进了门。先是村妇女主任的细喉咙,接着是村长的大喉咙,随后又来了村支书的破喉咙,小合唱之后是大合唱,浩浩荡荡的人马,把马尚思家挤得水泄不通。可是,这个马尚思是个顽固分子,村干部的唾沫星子虽然泛滥成潮,但还远远淹不死马尚思这块顽石。他知道自己一张嘴巴,无法与众多的嘴巴抗衡,大胆的马尚思,竟想动用自家的扁担来捍卫自己的尊严。结果,村干部们一哄而上,果断采取了强有力的反制措施,扁担还没有起作用,马尚思的一双手,就被一根箩绳捆个结结实实,关进冰清水冷、潮湿充满霉味的社屋里,进行着他必需的自我反省。然后,村干部又奉镇政府的指令,男子汉会同女汉子奋力向前,反剪着马尚思的大肚婆,合力将大肚婆抬上等候多时的拖拉机,哒哒哒地押到医院,强行把行将成熟的肚里种子,引了下来。毛家湾村获得了维护国策的阶段性胜利。

  这一杀鸡儆猴的政策执行,这种呼天抢地的场面效果,全村人,没一个不看得心惊肉跳。特别是那些想偷偷超生孩子的育龄夫妇,更是战战兢兢,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对抗国策,否则,谁敢碰了计划生育的高压线,谁就得遭遇马尚思一家的下场,而且,大家知道,村干部对他家采取的行动,都是“符合政策”的,犯法的只是违法者自己。

  但总有一些人,自以为聪明者,变着法子与政策对抗。高大成就是这样的人,是被村干“执行政策”的第二人。很多年后,还被毛家湾村老百姓当故事津津乐道、口口相传,产生相当强的震撼力呢。其实,这样的故事村村都有,是毛家湾村人坐井观天,自以为新奇而已。

  高大成是毛樵老同小队的。大成有三兄弟,他居长,又加他虽长得高大,言行有点呆呼呼的,但绝对是呆归不呆出,凡事想沾点光的那种。不知哪个小伙伴,给他起了个绰号“呆阿大”,大家都觉得对号,也顺口,居然就这样叫开了。其实,在呆阿大心中,全村人都是呆子,只有他是最聪明的。就拿这次计划生育来说吧,当时的政策规定,生一个就要摆环,生两个必须绝育。呆阿大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毛家湾村里生了两胎的年轻妇女,无一遗漏地被强行押解到镇医院“阉掉”了。他心里暗暗发笑,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像鸡一样给阉了呢,看我的,老婆二胎的肚子,已经像判官了,生下来后,也绝不会让老婆给人阉掉的。他心里早想得透明,办法也藏在肚里了。

  呆阿大的法子确实不错,他活学活用了孙子“走为上”妙计。就在他老婆马上要生下孩子、村干部还没有蜂拥而上的时刻,他们两口子,带着铺盖行李,在村中消失了,他抛下一句话,“叫鬼绝育去。”

  然而,呆阿大呆归不呆出的计谋里,暴露了一个不小的缺陷,他忘记了那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句古训。家这座庙,他的父母亲照看着,但最终也无法看住,在逃跑时,他没有想明白,对抗计划生育这个国策,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就是倾你家,荡你产,也不为过。

  呆阿大受到了这样的惩罚。

  呆阿大的人影刚在毛家湾消失,村干部带着一群精兵强将,到呆阿大家执行政策来了。当时农村,家里最大的财产,是结婚生子的那张床;最重要最宝贵的财产是粮食。村干部执法,就从这两宗财产入手。村干部带领的那些壮小伙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地开始拆卸呆阿大房间里的牌轩床。尽管呆阿大的父亲撞了两回墙,他的母亲哭叫着要投塘,也没能阻挡住村干部执法的坚强意志,那张床,像蚂蚁拖鲞头,被众多的手脚抬的抬,拖的拖,一会儿,连同房间里的其他家具,全搬走了。接着,缸缸甏甏里所有粮食,悉数倾倒出来,挑到村里的社屋里,接受公家的保管。家里立即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呆阿大的父母哭天抢地、声嘶力竭地拍着大腿哭唱起来。呆阿大顷刻间一贫如洗,他还神志不清,搂着老婆,做着“求凤生凰”的梦。

  问题是,这还不是呆阿大的最终结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句古训的魔力,像巫咒一样,继续显示着无边的威力。呆阿大十万八千里的跟斗云,还是逃不出村干部的手掌心。在呆阿大溜之大吉,立足不稳的时刻,村书记亲自出马了,赶到呆阿大家,对他的父母及兄弟说,要他们转告呆阿大:“他自以为聪明极了,他永远是呆阿大!天翻跟斗地着实的道理都不懂,他逃好了,经济上给予最严厉的处罚外,你们看到了,政治上也要……老实地告诉他,超生的孩子不给上户口,孩子是黑户,就不能上学,孩子的整个前程给断送掉了,做爹做娘的就忍心?——不是我毛福寿喜欢做恶人,面对计划生育的硬政策、高压线,我们当干部的,也是没办法,息手不落,想做好人也不能。今儿,我把话撂在这里,不要埋怨我们预先不告知,到时候,你们哭鼻涕抹眼泪都来不及。”

  家里人,通过秘密渠道,把毛福寿书记的重话捎给呆阿大听,呆阿大哼着鼻子,很有点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只是那些当官的,吓唬三岁小孩的烟幕弹,无非是叫我们回去,他们就好趁机下手,把我老婆阉掉。我呆阿大是吓大的?这种烟幕弹迷惑不了我!孩子上户口、上学,时间还长得很,考虑那么深远干嘛,中国人搞运动,都是一阵风一阵雨的,风头过了,什么事都没了,还怕上不了学?

  聪明似呆阿大者,当然不会上书记的当,他还是照自己预先设计好的路,在外头扎扎实实地躲了整整两年,“逃生种”早已能活奔乱跳了。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村里人难道还能不认这样一个大活人,不承认我呆阿大有这么一个儿子?

  呆阿大东躲西藏的两年,孩子都躲大了,晦气也躲掉了,应该是,什么都过去了,没事了,于是,在临近过大年时,他带着妻儿,浩浩荡荡地衣锦还乡了。

  但万万没有想到,呆阿大夫妇的脚刚跨进门槛,数员大将从天而降。呆阿大的老婆首先被捉住,因为她是“主犯”,毫不迟疑,当即被扭送往医院;呆阿大当然极力反抗,不过瞬间被长长的柴绳,捆成一根木棍。他的老婆还是没逃脱被“阉掉”的命运。

  毛樵老碰上了与马尚思呆阿大两家近似的情况,事情相当危急。因毛樵老与毛福寿有点沾亲带故,毛福寿不想把两家关系搞得血出污拉,到时,同村人见不了面。就在何娟未生育前,就多次到毛樵老家做工作,当然,话语像面团一样柔软,绝没有动用柴绳的意思。福寿书记多次动情地说:“你们家条件又不好,两个孩子尽够了,已多了不是?是男是女,生下来,就算了,不要再动歪心思,何娟就去绝育,主动点,不要让村里人看笑话,免得我毛福寿下不了台,要我在你家人面前挖下脸皮做恶人。”

  何娟是真心听书记劝的,即使不是书记来劝,她也不想再生了,这样一刀两断,绝育了好,长痛不如短痛,免得今后老是担惊受怕。何娟当面答应书记:“一定不让福寿叔麻烦,孩子一生下来,就去绝育。”

  因为是预先做工作,又没有现场动粗的迹象,毛樵老就没有大喊大叫。但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咚咚响:如果生的是儿子,也就算了,如果是个女的,绝对不许何娟绝育——这一阉,不是永远绝了我毛樵老的后?谁来强制,我就与谁拼命,我毛樵老什么都拼得出,我可不是马尚思、呆阿大,那么好欺负。不就拼出一条命么,管他毛福寿、高福寿,他们来硬的,我也来硬的,谁怕谁?

  然而,天偏偏不如毛樵老的愿,生的又是个赔钱货。毛樵老在医院一刻也不想多待,闷闷地回了家。

  何娟从医院回家,毛樵老没在家,他到麻将桌上散闷去了。村干部倒是等在家里了。何娟有点烦,说,“你们不用多说,我答应了福寿叔的,不会反悔,等我做产满了月,一定去绝育,不要你们动手的。”说着,自己去躺到床上,不再理他们。村干部碰了软钉子,面对家徒四壁的屋子,除了懒洋洋躺在床上的何娟,再没有人招呼他们,哪怕就说一句话,他们很觉没趣,就走了。

  有人告诉毛樵老:村干部去抓你老婆了,我亲眼看见他们进了你家屋子。

  毛樵老一听,星火立马窜上来,腾的跳起来,踢开凳子,把将要和的好牌也推倒不要了,就往外冲。

  他踢开家门,冲进去一看,并不见村干部的人影,只有何娟侧身躺着,一只手臂枕着小女儿,也不理会他毛樵老发着无门火,自己轻声地哼哼着,哄着女儿。

  毛樵老的火星似乎烧得旺起来,脸也变成了酱紫色,整个屋子空荡荡的,不知这火该向何处发。他用自己的脚连续地踢着家里破椅、破凳,踢得它们东倒西歪之后,才憋着气,明知故问地吼出了声:“这班强盗都滚了?”他忽然奔过去,猛地从刀架上抽出那把砍柴勾刀,举过头顶,用力地挥了一下叫道,“他们下次再来吵扰,我砍了他们,我说得出,做得到——你们看着,我会的!我不是马尚思,也不是呆阿大,可以让他们乱来!”说着,把那把充满锈迹的勾刀别在裤腰上,仿佛那些村干部马上就要来,他就要冲上去拼命。

  何娟仍没理他,只是不停地哄着女儿睡觉。而小女儿仿佛懂得自己的父亲在发火似的,放开喉咙哭叫起来。

  毛樵老听到女儿的哭声,越发焦躁起来,拨开被子来看,没来由地吼道:“你个多了货哭什么,让我砍死算了,免得给家里找麻烦。”

  何娟生气地打开毛樵老的手,“滚远一点,发什么疯?要说找麻烦,还不是你寻来的,夜夜门床像做窠一样,不让人消停,现在,发卵毛火给谁看?我用不着村干部来吊,——绝育,我自己会去,不用你去与他们拼命。”

  毛樵老受到奚落,大怒,道:“卵毛火就发给你看,怎样?——何娟,你听着,我警告你,绝育?那么,你去去看!你右脚先迈出门槛,就砍断你右脚,左脚先迈出门槛,就砍断你左脚,我天天在家守着,看你敢不敢自作主张。”

  何娟嘿嘿冷笑一声说:“那好,我就待在家里,等村干部柴绳来吊,你去与他们拼命,看你毛樵老有多大能耐,胜过马尚思呆阿大多少,斗得过众多的村干部。”

  毛樵老歪着脸说:“你不要激我,他们若敢强来,我就砍死他们——你看着,我什么事都会做出来!”

  何娟也感与他斗嘴没趣,不与他争了,只给女儿喂奶。

  接下来的几天,毛樵老真的守在家里,腰里别着大勾刀,在家门口内外,来来回回地走,着实有点威风,似乎真的准备与“强盗”作一番生死搏斗。

  然而,连续几天,村干并没在何娟家出现,毛樵老也早耐不住,放下勾刀,上麻将桌去了。

  何娟说管说,心里毕竟有些虚,万一村干部真的来,那毛樵老一旦卵毛火上来,弄出事故来,可不是玩的。何娟偷偷地叫人给福寿叔捎话:“这些天,不要叫人来我家,反正我何娟说话算数,满月即去绝育,决不延误一刻。”

  何娟心存顾虑,头顶上老罩着一层阴云,月子也坐不安稳了。还没满月,何娟就把小女儿托付给母亲,自己悄悄地只身到医院,做了绝育手术。

  消息传到毛樵老的耳朵里,他火得不得了,但又无可奈何。何娟的两条腿没有砍断,也没去与村干部拼命。毛樵老的两只眼睛骨溜溜地盯了那把大勾刀一会,恨恨地取了过来,又奋力举过头顶,狠命地劈了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那张摇摇晃晃的吃饭桌,被砍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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