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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伐(五)

04梨洲

几经诘问,殷残年终于明白了南代伐身上的伤来自何处:没有直接交手,他的左半边身子为何血流如注。

——早在端起酒杯时,他就已猜出重檐的用意,但还是为避猜忌而一饮即尽。在胸中赤焰如火、忍受摧折五内的剧痛时,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论其间经受了多少痛苦,他为了抵抗巫身蛊霸道的药力,反手刺了自己数十剑,终于克制了蠢蠢欲动的蛊毒。

与其受人所制,不如先自毁其形,以孤绝的意志,掌控自己的神智。

“何况,如果不是真的喝下去,又怎么能骗得了他这样的人?”代伐这样解释。

“你啊,血液里的蛊毒不拔出来,会痛苦一辈子的。”残年坐在他的床边,手握药碗,担忧地说。

“放心啦,金丸组织出来的人,对于中毒和受伤,早已是习以平常了。”他伸手接过瓷碗,出言宽慰。

“不行,你一定要跟我去!我们先替你把伤治好,再做定夺,如何?”她蹙眉,下定决心。

“不好。”南代伐咽了一口药,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以为拔苗蛊、再把半边身子的窟窿上,是容易的事儿么?等我治完伤,快则一两月,慢则三五年,在一个地方待着不走,到时候重檐不知道已经把咱俩捅死几个来回了。”

“哼,我可不怕。不管怎样,你必须跟我去一趟梨花洲!”她干脆蛮横起来,夺过药碗,用布巾擦了擦他唇边的药液。

“梨花洲?去那儿干嘛?”

“你笨啊……那是百里屹隐居的地方,你不知道?”殷残年掸掸衣襟站起,随口说。

他反而吃惊起来:“哎?那老头儿躲到那里消极避世了么?三年前他失踪之后,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你怎么这样了解?”

“他对外蒸发了?怪不得每次见到他,都是遮遮掩掩的,好像见不得人一样。”顿了顿,她解释,“百里家和我家是世交,他跟我爹是朋友,以前重阳节的时候,总是会来我家喝桂奴酿的桂花酒。”想起现在爹娘俱在泉下,她的神色黯然起来,语气也不再轻快。

“请节哀。”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浅浅说了一句。

“你看,你把我害得那么惨,陪我去见见老朋友还不行么?我保证会很快的。”她的话语间有乞求的意味。

“好啦好啦,我去就是。”没奈何,南代伐只能应允,这倒不是因为被她说得心软,而是自己头痛欲裂,不知如何反驳,干脆就依她算了。

残年打赢了战役,开心地提着裙角站起,笑容明媚:“好啊,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就出发。”

这一次,是我带着你走了。

梨花洲,医宗百里屹隐居避世之所,为水中高地,夹路梨花,名冠天下;兼种各类草药,洲内四季温和如春。

小舟行在浅碧色的水中,船桨激起串串水花,河底看得见青灰的石块,石缝间游动一两尾翕忽的金鱼。又正是初夏时节,通向梨花洲的秘密水道里传来淡淡的清香。

转过一个隘口,宽阔的水面陡然狭窄起来,水速也愈加急促,两旁的小石洲上秘密地种了淡白色的梨花,微微泛青,如同积了一树的落雪,殷残年手执木浆,镇定自若地将小船转下一个弯,沿记忆中的道路缓缓前行。

不知又过了多久,南代伐只觉风里的药香愈加浓郁,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令人慢慢吐出一口气,他沉沉睡去。

再向前,庞大的石阵挡住水道,拒绝了一切来访。

“去吧,去找百里老先生。”殷残年立在船头,放飞一只白色的雪梧鸟,轻轻叮嘱。

她静默地坐了下来,抚平淡红裙摆上的深浅衣褶,望着不可见的远方,忽然抿嘴,眼里盈满坚定的神色。

——等到治好了代伐的病,就带他离开江湖是非之地,去一个没有严冬、没有杀伐的四季如春的田野,像百里先生一样,隐于世间。

她转头看着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有莫名的失神。

“年丫头!”沉思中,忽地有人叫了一声,中气十足,惊得树枝间栖息的鸟儿纷纷离枝,她连忙抬头:“嘘,小声点啦。”随之指了指一旁沉睡的南代伐,眉眼间却是掩不住的欣慰:终于,他来了,在长辈面前终于可以找到那种稍微受人关怀、不用自己支撑一切的倦怠感受。这些日子,她太累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岸边,肩上停着殷残年的白色大鸟,“看到它,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他扫了一眼白衣少年,笑容颇有意味:“我说,那是谁啊?怎么一年没见,年丫头你就带着夫君回来了啊?”

她红了脸:“老没正经。他叫南代伐,是我的朋友,把我从火场里救出的恩人。”

须臾之间,仿佛有千种念头在她的眼里闪过,殷残年拂袖站起,眉宇肃穆:“百里先生,蒙贼人所害,家父家母如今俱已亡故,殷家上上下下只余残年一人,事发突然,请移步园内听我道来详情。”

百里老头显然吃了一惊,身形摇晃一下,却很快恢复冷静,跳下堤岸帮助残年把小船系在桩上。

身后的梨花开得正好,一如之前一起把酒赏谈时的样子,然而如今故人已去,纵有花开繁华千种风流,又与何人言说?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把南代伐安顿在房内,殷残年坐在石凳上,捧着茗茶淡淡地苦笑:“是啊,百里先生,一夕之间我就变成了孤家寡人,惶惶终日,你说,这真是宿命么?”

“是非天意,亦在人为。‘宿命’这种东西可信也可不信,人活下来就是为了打破潜在的命运,以真正获得解脱。”医者隔着氤氲的水汽,劝解道,“这次来我这里,是要我帮你什么?”

她似乎有些赧颜:“求你,解掉南代伐身上的蛊毒,治好他左肩的剑伤。”

“这倒是不难,但是,残年,他真的可以信任吗?你不怕他是骗了你的?那些舞刀弄枪的人我见得多了,他们的心都像刀刃一样冷,你真的信得过他、相信他是例外?”

——剑客手中的剑五分伤敌,三分伤己,剩下的二分,却用来伤到了最爱的人;时至今日,他手上的血、血里的仇、心上的毒,并非是医术所能化解,也不是你的一两句温言所能消融,那么你的坚持和执念是否还有意义?又是否会有结果?

念及这些,他重又开口:“殷家的人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你父亲当年宁可看着山下的村民饿死,也没有打开家库赈济,反而维持住了粮食的价格,所以天灾过后,万物萧条而殷家独起;我相信你也是很讲求实际的人,并不在乃父之下,如此,你有没有想过,复苏了冻僵的蛇,会有怎样的后果?”

残年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陡然一分分苍白:是的……她的心里并不是没有隐藏起的阴暗面——她有怀疑、有猜忌,甚至也有为人背弃的莫大恐惧,一直以为这些已经藏得很好,如今却在那样洞悉一切、毫不容情的话语里轻易崩塌。刹那间,本已强自压下的情感倔强抬头,她只觉一片茫然。

然而,茶凉的片刻,她却是坚定从容地迎上了百里屹的目光:“百里先生,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信他,”

“韶华短暂,须臾匆忙,人的一生总要压下一次冒险的赌注,才不枉活一世;何况以我对他数日的了解,这次的赌局是我赢了也说不定。”

“我愿意信他,只因为我是殷残年,我有足够的把握,有足够的信心去信任他、也相信自己。

——仿佛有细细小小的光在尘埃间流动,淡红衣衫的少女手握青瓷茶杯,发间拢住靛色的阴影,眉眼清秀,神色坚毅,带着一生一次的信任与不悔,骄傲而孤绝地,蓦然开口。

“……”老人有些诧异、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地望着相熟多年的女孩,竟是无言以对。

那一刻梨花洲内寂静无声,窗外夏日长长,绽红吐金,吹落如雪飘落的梨花,如诉离伤,只能看见檐角的香炉里插着一把凝神静气的瑞脑,正在散开袅袅的青色烟雾。

“既然你这么说,那明天我就试试看,那小子的运气和我的医术,能不能战胜你所担忧的事情。现在呢,年丫头,去院里坐坐吧,晒晒太阳,就能忘却许多烦恼。”半晌,他起身,舒了舒有些僵硬的肩背,眨眨眼,为她添茶,“你一个小姑娘都这么有勇气,我怎么也不能输给你啊,对不对?”

残年在梨树下做了长久的梦,醒来时已然是掌灯时分,洲内的大小庭院都飘忽着莹黄色的灯火,宛若黑暗的山谷里一灯如豆的几线光亮。

她驻足静静地观看,好似已经认定那之中会有为自己守候的一盏。

残阳如血,渐渐染红了纯白的梨花,柔艳美丽不可方物。

残年。”在她身后,南代伐披着白衣,手中托着一柄烛台,声音疲倦地唤。

她转身回眸,接过少年掌中的烛火,点点头走向回廊,“你感觉好些了么?明天百里先生就会为你看诊了。”

“我……残年,对不起,我想离开这儿。”他凝眉,艰难地从齿间挤出这句话,面色苍白如死。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看病?!”少女强自平静地问道,右手持着的烛光却微微颤动。

“因为,今天我才发现,三年前我杀了百里先生的女儿。”他低低地咳起来,夕照在他的面颊上投下一抹绯红。

“我不懂,请给我解释。”她隐在烛火里,面容冷峻。

“三年前,组织里急于清剿滇南的一伙流寇,派出我率领锦瑟分会全员奔赴南疆。”

“我们车马劳顿,耽搁数日终于到达,四下探听后才知道,那流寇组织的首领是当时一位著名医者的女婿。”

“后来,我们一位同伴自断左臂,扮成普通的求医者混入他的家中。为人医者很少能对病人提高警惕性,我们里应外合,七月初七的时候,杀了那个女人的丈夫,混战之中她也葬身刀下。”

“听说她的父亲从此便不知所终。”

“方才我想了想这些事情,几乎可以确定,百里先生就是那女人的父亲。”

“如果一个医生想要病人的命,大可不必用剑杀人……”

残年蹙眉,“冤有头,债有主,既然灾祸来了,躲也是躲不掉的,当务之急是别让他发觉,痊愈后尽快离开这里。”

说着,迅速转身离去。

——她在发抖。灼热的蜡泪滴落指尖,竟不觉得痛,就缓慢在夜风里凝成柔软的结晶。那个不起波澜的老医者,是否已看出了代伐掩饰的一切?最好可以瞒他过去,如若不然……呵,如若不然会怎样呢?她轻声笑自己。

无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这一次也是要治好代伐的病!

须发皆白的医者在花圃中停下了锄头,夜色之中的苍老身影有一些落拓,他静静站定,望着终南之地的遥遥故乡,面容忽的坚硬。

“弱雪啊,又到了七月初七了……”

花影里,他喃喃。

落入泥土的是老人浑浊的泪,打出一个个浅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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