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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文革纪实小说连载《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一部《白土地》(卷一 第五章)

  卷一 晴天霹雳

  

  第五章 “活着的烈士”

  

  一

  

  我一走进俱乐部大门,得意顿时烟消云散。

  

  室内闷热若蒸笼,烟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俱乐部里会场爆满,墙壁都被一张压着一张的大字报披挂起来,白幅黑字的标语挂满两侧,上面写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口号。一千多个座位座无虚席,连过道上、安全门口都挤满了人。前面的人坐在椅子上,后面的人坐在椅背上,有相当一部分人站在会场后面的空间里。人人的臂膀上都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伸长脖子神情专注地望着前面的情况。我钻过大人的缝隙向舞台望去,舞台上灯火辉煌,上面挂着一溜横幅:糖厂无产阶级革命派造反大会,其中那“造反”两个字分外醒目。主席台上摆着两排桌子,坐着文革工作组和造反派的头头脑脑,有人声嘶力竭地站在麦克风前说着什么。舞台下高帽林立黑压压一片,至少有30多人挨斗。前面一排人低头跪在桌子上,后面一排人大弯着腰身,双手高举背后撅成“喷气”式飞机状向毛主席请罪。所有人的脸上都泼满墨水,胸前挂着名字上打着大红叉叉的牌子。一开始的时候我看了很害怕,不久也就看惯了。距离远,被斗的人模样差不多,又不许抬头,我看不清哪个人是父亲,哪个人是母亲,瞪大眼睛在人堆里找来找去。台下有个人正在喊叫:

  

  “我提议,把这个小爬虫揪出来。”

  

  众人应和:

  

  “对……让他滚出来!”

  

  一个哭丧着脸的人从观众席上走出来,看上去他紧张得差不多要崩溃了,浑身上下抖得厉害。会场又响起雷鸣般的口号,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些。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小爬虫”也举起弯曲的胳膊,跟随大伙响亮地喊起打倒他自己的口号(我猜想他顶多是个科长级的小人物)。大概因为表现不错,造反派才没给他戴高帽、挂牌子,只往他脸上泼些墨水,命令他撅在走资派队列的最边上。那一瞬间我还替他委屈,为什么造反派不让他享受平等的待遇,连顶高帽都没捞着!原来挨整的人也论资排辈,无论鬼队还是神队,级别低的干部都必须自动对位,根本就没有平等可言。只不过厂级干部头顶的高帽高些,胸前的牌子大些,中层干部的相对小些。麦克风前那个人转向我的父亲,是斜眼:

  

  “我再问你一遍,反党分子于渭生,工资组是谁撵走的?”

  

  “我说过了。”父亲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眼睛始终朝下低低道。

  

  “抬起你的狗头,大声回答。”

  

  我看到父亲了,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上,脑袋涨大了许多。他跪在党委书记冯燕川旁边,身旁空个位置。有人扯着父亲的后衣领揪起他的脑袋。父亲提高嗓音:

  

  “这事儿是王厂长主管的……后来我不清楚。”

  

  一个激怒的嗓音从台下喊道:

  

  “王朋,你站起来,老实交代。”

  

  王厂长慢慢从主席台座位上站起来,腮帮颤动着说:“同志们,是于渭生把工资组撵走的。我本想给大家普调一级工资,可就是这个走资派于渭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走了人家!”……共产主义兴起初期曾响亮地提出口号:“打土豪,分田地”。毋庸置疑,这种平均主义的意识非常具有煽动性,也许为了发动民众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顶上的三座大山,在新民主义革命时期是正确的。进入社会主义阶段决策人依然捧着这个法宝不放,就变成潜在的巨大破坏力。我们的目的是团结大家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而不是什么“越穷越革命”。共产党人掌握政权后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矛盾,“均贫富”的思想扎在工人农民心里,根深蒂固。物极必反,所以我的父亲以及各级干部理应自食恶果成为“替罪羊”。工人的工资低本来就有怨气,再加上挑动,积攒多少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如决堤之水。台下群情激奋了,七嘴八舌咬牙切齿骂道:

  

  “我操你祖宗,于渭生!”

  

  “你他妈拿着高工资,吃香喝辣,让我们工人做牛做马!”

  

  “谁不给我们长工资,就要他的命……”

  

  台上的一男一女从舞台一边的幕布旁走出来,高举拳头喊起口号:

  

  “毛主席万岁!”

  

  “打倒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于渭生!”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台下齐刷刷地举起手臂,愤怒的口号震耳欲聋,我禁不住捂住耳朵。口号平息了,斜眼手持话筒从台上跳下来走到父亲面前,叉开两腿收紧双肩,做出一副挑战的姿态质问:

  

  “于渭生,你为啥如此心狠手毒,不给我们工人长工资?”

  

  父亲低头不语。

  

  “张开你的狗嘴。”

  

  父亲不抬头。

  

  “回答呀。”

  

  父亲鱼一样地沉默着。

  

  “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斜眼喊道,“于渭生不老实怎么办?”

  

  “砸烂他!”

  

  座位上一片应和声,父亲依然同样的沉默。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喊叫着,挥着手臂。有一个人跑到台前,抽出硌在父亲腿下的板凳腿,把他的胳膊扭上脊背,抡起板凳腿朝脑袋打去。又有五六个人一拥而上,挥拳乱打。父亲被从桌子上打了下来,抱着脑袋满地翻滚,一团团白沫流出嘴角。他任凭人痛打也绝不哭叫,绝不讨饶,绝不哀求。

  

  我吓得闭上眼睛。

  

  “别打了……我说……同志们,别打了……我说。”

  

  我听到母亲凄厉的喊声,在暴风雨般的狂吼之中声若游丝,急忙又睁开眼睛。她被两个女造反派从侧门押出来,低着头,沿着舞台边焦急地跑向父亲。原来母亲上厕所了,父亲身旁的位置是留给她的。

  

  “大家静一静,于渭生的臭老婆要揭发他啦……”斜眼望着骚动的人群,高兴地笑了笑,举起话筒对准母亲大声说,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声音。“后面的,安静……革命的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安静,安静,于渭生的臭老婆要揭发他啦!”

  

  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后排,也归于沉寂。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迟疑了几秒钟,重又抬起头,她的山东口音在麦克风里分外浓重。“我们在哈尔滨工作的时候,于渭生在省劳动局干计划处长,工资组组长是他过去的同事……于渭生去省里开会,听说此事专门做过老同事的工作,所以省劳动局才把工资改革的试点选在糖厂……”

  

  “谁让你为狗丈夫歌功颂德了,”主席台上有人叫,“简明扼要。”

  

  “简单地说,于渭生要为低工资的大多数人长工资,王厂长要为高工资的少数人长工资。工资组倾向头一种方案,征求厂里的意见……他,王厂长,在厂党委会上固执已见,人家才换了试点。”

  

  “孙志刚,你闭嘴……我不许你胡说八道,你是个党员,还有没有一点组织原则的观念……”王厂长忽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跺着脚叫道。“再说,你不是厂党委委员,怎么能知道党委会上的事?”

  

  “我不是,于渭生是……他亲口告诉过我,当时你还和于渭生在会上将了起来……你说,王厂长,这是不是事实?”

  

  王厂长一时语塞。其他人也开始对他提出问题,他似乎很不乐意回答,说得特别简短,并对许多事情都回答不知道,甚至越来越不耐烦。台底下的青年工人火冒三丈,不少人举起拳头怒吼:

  

  “打倒王朋!”

  

  “他妈的,他怎么还能在上面指手划脚?”

  

  “把王朋揪下来!”

  

  几个年轻人跳上主席台,七手八脚将王厂长揪下台来:“低头……王朋,低下你的狗头!”我没看清他们是从哪儿拿的高帽,转眼之间便扣在王厂长的脑袋上,高帽太大,直接滑落在他的肩膀上,整个脸颊都被套进高帽里头了。几个人将王厂长架上前排的桌子跪下,有人给他画大花脸,有人给他挂牌子,有人往牌子上写道:漏网走资派王朋,打上大红叉叉。我踮起脚尖想看看父亲怎么样了,他还没有起来……我盼着他爬起来,又怕他再次挨打,只有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样的等待叫人心焦,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头在发烧,耳朵眼嗡嗡响个不停。

  

  有个维持秩序的人撵我出去了:

  

  “小孩子来干什么?喂,说你哪……出去出去。”

  

  我想赖在里面,他一把拽起胳膊将我推出门口。一离开热烘烘的室内,夜晚的寒气吹透衣衫,冷得我打起哆嗦。那人为防止我再溜进去,守在门口,可我不甘心,又围着俱乐部绕了半圈溜进侧门……批斗会在继续,人们正在集中火力批判王厂长,逐渐达到高潮,又揪出一大串他的徒子徒孙,台前大约撅着40多名牛鬼蛇神了。由于会场上的喧闹,后来上台揭发批判的人说些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父亲经过短暂的昏厥醒来,嘴角流出鲜血,母亲扶起父亲艰难地向厕所方向走来。侧门也挤满了人,有两个造反派分开众人,让两顶高帽摇摇晃晃接近侧门。我不想让父母发现,赶紧躲在大人的身后,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押他们的人留在门口不走了,示意我的父母自己通过长长的走廊里去上厕所。在走廊的深处,两人停了下来,母亲为父亲擦去嘴角的鲜血,要他倚在墙壁上休息一下。等到周围安静下来,我听见母亲低声说:

  

  “于渭生,又犯傻劲儿了,人家都把你推到刀刃上,为啥不说话!”

  

  “何苦,经历这么些运动……狗咬狗,一嘴毛。”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几乎直不起来了,脊背靠在墙上,一个奇怪的苦笑扭歪了嘴唇。“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你还要怎么样,我说什么!”

  

  “那就自己担着,能扛住么。”

  

  父亲摇头,高帽跟着微微摆动。

  

  “打伤了么,没事吧?”母亲伸出一只手为父亲搓揉起胸口,“学学我,挺不住就要求上厕所,多蹲一会儿,歇歇。”

  

  “寒心哪,真叫人把心都寒透了……没想到……为革命出生入死一辈子,落到这般地步,还不如当初不出来干呢!”父亲双手捂着脸,弯下身子,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你不要管我了,我不想连累你……”

  

  “别,别这么说……”母亲忽然浑身颤抖,紧紧抓住父亲的肩膀,她的声音哽咽了,央求。“你知不知道……还有孩子,他们还小……”

  

  押送他们的人回过头来,厉声呵斥:

  

  “磨磨蹭蹭,快点!”

  

  “你冷静一点,于渭生。”母亲流着泪水扶起父亲,“求你,坚持住……我求求你,千万冷静……”

  

  “士可杀,不可辱!”父亲放下手,直起腰,一种视死如归的肃穆溢于眉宇之间——在他愤怒或下决心的刹那间,这道眼光叫人很是害怕,好像眼睛里燃烧着火炭。“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

  

  母亲靠在墙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

  

  昏暗的灯光下,两顶高帽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长长的影子忽大忽小。母亲把父亲的大牌子甩在背后,两人再没说什么,分头走进男女厕所,仿佛生离死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分手竟成了永远的诀别……我的心里涌起酸楚楚的滋味,想等他们出来……但熬不住了,眼皮子连连打架,只得从人群里溜了出来,步履沉重地返回家去。家里一直给我们留着门,我轻轻推开门,钻到小屋的炕上,姐姐早就蜷缩着身子睡熟了。从白天到晚上,我的神经受到强烈的刺激,没有片刻的安宁,眼前混乱地闪过俱乐部里的那一幕幕闹剧,无法恢复平静。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刚才还在台上耀武扬威,怎么几句话就完蛋了,瞬息之间从人变成鬼?父亲反复说“士可杀,不可辱”,是什么意思……种种纷乱的想法在脑子里进进出出,可是我一个也抓不住,更来不及仔细思考,这一整天都是如此。

  

  我和母亲都没有料到,那时悲剧就诞生了。

  

  我的父亲已是活着的烈士,他决心已下,要用生命给同胞作出榜样,唤醒中国人,奋起抵抗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路线!

  

  二

  

  父亲是老“运动员”了。

  

  母亲说他是个直肠子货,上面吃完下面拉,就不能拐个弯!父亲嘿嘿一笑:“我倒是非常想,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父亲喜欢读书,闲暇时也看看小说,书架上摆满马、恩、列、斯、毛的大部头著作。我有时好奇地顺手翻翻,书籍里面画满红铅笔道道,有的地方还打着密集的眉批。父亲对母亲调侃:“有一天我向马克思报到时,与心无愧,是一名百分之百够格的布尔什维克。”

  

  “书都读狗肚子里了,死教条,哪个买你的账。”母亲笑嗔道,“嫁给你这样人算倒透霉了,天天操碎了心!”

  

  是的,母亲确实天天为父亲提心吊胆,生怕他直来直去得罪人,经常劝他后退一步天地更宽广。但是她一直坚定不移地爱我父亲,认为他是一个刚直不阿、光明磊落的汉子,父亲短暂的一生也确实与心无愧。1959年大跃进后期,母亲把外祖父接到哈尔滨生活,父亲那时任黑龙江省劳动局计划处处长,听外祖父谈到家乡的情况,难过得一连几天都不说话。在总结大跃进的工作会议上,父亲不顾个人得失坦诚地向党提出建议:大炼钢铁不能再在农村搞下去,老百姓连门鼻子都卸下来交公社了,炼出来的全是一堆废铁疙瘩……农民的私有意识根深蒂固,全出去吃大锅饭地谁来种?没有粮食工业生产也搞不好……没过几天庐山会议精神传达下来,父亲一夜之间成为大会小会批判的靶子。

  

  我可以想象年轻气盛的父亲不能在眼里糅半点沙子,坚持实事求是。他认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是“乌托邦”式幻想,大跃进的浮夸做法无异于杀鸡取蛋,在省直机关党员大会上也不肯低头。有人批判他抵制党的总路线,打着红旗反红旗,要他停职检查。母亲说父亲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死脑筋,好汉不吃眼前亏,见风向不对赶快把一切都推到我外祖父身上,就说都是老丈人从家乡带来的谣传不行吗。他一个农村老头子,烈士的父亲,谁能怎么样……据母亲告诉我,当时的运动场面就是以后文化大革命的预演。公平地说,反右运动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帽子满天飞,可不挂牌子,不戴高帽,不游街示众,不“小会帮助”,一天到晚打得你皮开肉绽,灵魂出窍。所以像我父亲那样经过战争锻炼的政治犯,即使被送去劳改或关进监狱,也都大多能在极恶劣的流放环境中生存下来……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吗?父亲固执地认为,否。大家都激流勇退,还谈什么创业难,守业更难?父亲明知后退一步天地更宽广,可他强调共产党人敢作敢当,自己怎么能昧着良心说假话。如果让家乡老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他于氏家族凭什么跟共产党闹革命?又有何面目再见父老乡亲?我的父亲一贯以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努力争取“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君子坦荡荡,他不肯按母亲教他的办法蒙混过关,整他的人说他顽固不化,要他端正态度,深挖反动思想根源。父亲觉得憋气、窝火、想不通,愤然抛出自己多年的日记向党交心,让审查组看看他的心是红还是白的……这下可叫人家抓住把柄,铁证如山了。我随便列举其中的一条罪证,今天看来多么荒唐可笑。父亲在日记里写了对“打麻雀运动”的感慨,认为这是决策者的失误,大家不该都放弃正常工作一窝蜂出来轰什么麻雀。若真消灭了麻雀,生态平衡也将遭到破坏,纯属得不偿失。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母亲跟我讲过很多。她曾形象地描绘过“全民除四害”的场面……只听得上级一声令下,机关、工厂、学校全体出动,男女老少抢占街头巷尾、林间地头的制高点。使劲儿敲打铜锣、脸盆轰麻雀,没东西可敲的也拍手跺脚人人喊打。据说这样一来麻雀无处歇息,飞来飞去就会累垮死掉。但无论决策者怎样一厢情愿,中国大地上的麻雀也没有灭绝,且不说它除秋天才糟蹋一点田里的谷物,大部分季节都靠吃害虫维持生命。地里的麻雀少了,各种虫害却猖獗起来……我的父亲一向只看光明的一面,什么事情都不愿往坏里想,他满以为审查组会欣赏他的赤子之心,承认他是党的好儿女,自己可以顺利过关了。母亲却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现在高兴为时过早,还有麻烦跟在后面。父亲孩子一般天真得可爱,万万没有想到人家会断章取意,毫不留情地将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帽子重重扣在他的头上,职务一撸到底,流放到黑龙江喇嘛甸松江炼油厂劳动改造。

  

  1959年年底,父亲满眼委屈地离开黑龙江省劳动局,背着行李卷下到冰天雪地的喇嘛甸劳动改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担心和预言也随之应验,天灾人祸不仅使哈尔滨,而是全国范围的食品供给短缺。农村赤地千里,城里物价飞涨,人人都勒紧裤腰带忍饥挨饿。不少省份的老百姓大批大批饿死,虽怨声载道却无人问津……凡经过那个年代的大人,对当时的处境肯定刻骨铭心,比一个6岁孩子的感受要深刻得多……

  

  三

  

  我的母亲当时在黑龙江省冶金设计院工作。

  

  父亲流放后,家里的生活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仅凭供给的口粮养不起外祖父了,母亲只得将他老人家送回山东老家。

  

  我6岁,在省直机关第一幼儿园上大班,每日里的伙食由过去的鸡鸭鱼肉换作苞米面白菜粥。粥稀得像水,里面尽是冻白菜帮子,只要孩子们撒过几泡尿,肚里便空空如也,一到天黑饥肠辘辘,都饿得直叫妈妈……就是这种状况也没维持多久,老师取消了幼儿园大部分正常的游戏活动,一日三餐改成两餐,一喝完粥就让小朋友们上床睡觉,尽量少消耗卡路里……我们总是处于供应短缺的状态之中,这无疑是“大跃进”造成的经济失败的恶果,说明城市正在经受严重的食品饥荒,社会必须正视这些它自己制造出来的灾难,连无辜的孩子都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是幼儿园乒乓球队的尖子,刚刚荣获全省同龄组大赛第四名,被市体校选拔为重点培养苗子,每星期有3天去体育馆训练。运动量大,我总吃不饱,身上没有力气。教我的体育老师是个漂亮姑娘,从不提高嗓子说话,经常领我们去其他幼儿园打比赛,为得是主人能招待我们吃一顿“发糕”。那是一种纯苞米面掺糖精发起来的食物,我可以放开肚子吃个饱了。遇上更大方的主人或许还能请一顿“列巴”就“苏伯汤”,“列巴”是一种俄式酸面包,像个烤焦的大馒头。“苏伯汤”是一种大头菜和土豆熬在一起的菜汤,也是由“老毛子”传到哈尔滨的。我不知道东北人为什么管前苏联人叫“老毛子”?母亲说那是被斯大林撵到中国流亡的“白俄”,他们都在哈尔滨安家落户加入中国籍了。走在大街上,偶尔碰上个俄国老太太,三九严寒还穿着条大裙子,满面笑容地问小朋友们好。我想象她做的“列巴”和“苏伯汤”一定更好吃……

  

  我最盼望星期六母亲来接我回家,晚上能饱饱地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母亲从不给孩子定量,每次回家都给我留着好吃的东西。

  

  “妈妈来喽——”

  

  我朝母亲鸟儿般飞去,一下子扑进她温暖的怀抱。笑盈盈的母亲先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叫我和老师再见,哈尔滨的冬天至少零下30度,不“全副武装”,人一出门就会冻伤的。于是,我扯着她的衣襟,在小朋友羡慕的眼神中骄傲地离开幼儿园了。

  

  傍晚,铅灰色的云雾沉甸甸地压在高楼大厦顶上,天空飘着雪花,街上的行人不多,公共汽车里却挤满乘客。母亲一手领着我的妹妹,一手领着我,眉毛上挂满霜花,睫毛也冻得发硬,踏着雪地走大约两站路回家。这是我最感到欢乐的行程,吃饱肚子的诱惑那么强烈,冰封雪裹的街道也非常迷人。我家紧靠着南岗区儿童公园大门旁边,距哈尔滨著名的秋林百货公司一站路。我6岁生日,母亲曾拿出20元钱去秋林公司买回一小块生日蛋糕。我们住在临街面的一座5层楼上,楼门前有一道漫长的大上坡。石头块拼成的马路中间铺着两条窄窄的有轨电车铁道,不时有拖着大辫子的电车“丁丁当当”地开来开去,震落电线上的积雪,纷纷扬扬。世界变得臃肿,楼顶上,光秃秃的树枝上,男人的帽子上,女人的头巾上全是雪花。路滑,汽车蜗牛一样缓缓蠕动,骑自行车下班的人们遇到下坡大多推着车走。有胆大的小伙子不肯下车,一不留神儿滑倒摔出去老远,引起周围一阵善意的笑声。放学的小学生们3个一伙,5个一拨地追逐戏闹到大下坡,沿着人行道打“滑刺溜”,一下子滑出去五六米远。我心痒难挠,企图挣脱母亲的手掌去打“滑刺溜”,但母亲是不会放我出去的,有红烧肉吸引着我,是一件十分诱人的事情,不能打“滑刺溜”也就算了。

  

  我的姐姐于爱丽上小学一年级,她能帮母亲干些家务活了。

  

  我们一进家门,姐姐就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两个纯苞米面的窝窝头和几个菜团子,一大碗白菜汤里漂着3块肥肉片,这是母亲中午从单位食堂里带回来的,没舍得吃留给孩子们。我们一家4口人坐在桌前,母亲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窝窝头,自己吃起菜团,还连连说好香啊。我狼吞虎咽地吃下窝窝头,只觉得分我的那块肥肉太小,一夹到嘴里没等品出滋味就化掉了,又贪婪地注视着姐姐碗里的那块肥肉,她还没往嘴里送,仍在一点点吃菜团。我琢磨着,她和母亲吃的是什么菜团,似乎那么津津有味?从不像我这个几辈子没吃饱的饕餮鬼,吃什么东西都风扫残云。我拿起一个菜团咬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原来是豆腐渣和白菜帮做的食物,苦涩涩地直拉嗓子眼!极难吃不说,还一下散了架子,没办法,我只得用双手捧着将就吃两口,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妈……我还要肉。”

  

  我知道姐姐被选入区体校游泳队,经常去游泳馆大运动量训练,也需要增加营养。但母亲偏疼儿子,为保证我打好乒乓球省出好东西给我吃,让姐姐退出训练丢卒保车了。母亲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脸上,犹豫着夹起自己菜汤里那唯一的肉片,妹妹也转过眼睛定定地盯着肉片,轻轻叫了声:“妈……”姐姐委屈地低下头去,勉强往下吞咽菜团。母亲把肉片放进自己的嘴里,我绝望地转过眼睛不再看她,母亲却把肉片咬成3块分发进3个孩子的碗里。尽管她已经饿得有些浮肿,腿上一摁一个坑了。

  

  “妈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母亲像做错什么事似的,脸颊微微泛红地说。“我决定找你爸爸去……你们愿意吗?”

  

  “我要爸爸!”妹妹欢呼起来。

  

  “那我不去体育馆练球了?”我诧异地问。

  

  母亲摇了摇头。

  

  “我不。”我舍不得体育馆和乒乓球,教练鼓励我好好练,极有可能入选市少年队。

  

  “到喇嘛甸也能练乒乓球,妈把拍子和球都给你带去。”

  

  “那儿能上学么?”姐姐问。

  

  “你爸爸来信说,有一座小学校。”

  

  “那就去呗。”姐姐想了一想,同意了。

  

  父亲反对母亲去喇嘛甸,大庆油田刚刚开发,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油区条件非常艰苦,孩子受教育的环境远不及省会哈尔滨。父亲在信中说,我在喇嘛甸好好劳动改造,用不几年“柳暗花明又一村”,为了孩子的发展你们千万不要来。母亲的同事也劝她莫一时冲动,换作别人想进哈尔滨都不容易。再说你也没犯错误,没人撵你下去,凭什么去那个鬼地方。你咬牙带着孩子熬过一段时间,没准你丈夫改造完了能把他拽回哈尔滨……同事是掏心窝子的话,中国的事历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钟摆一样忽左忽右。今天对了,明天错了,这场运动你整我,下次运动我整你,一茬复一茬,始终不能让你开花结果。母亲自15岁参加八路军以来,经历的运动不下十次,况且当时的社会气氛已弥漫着一片极左的思潮,她知道同事的见解是对的,这已经成为一切有头脑的人对政治运动的标准答案。但是母亲义无反顾,她早已萌生和丈夫一起流放的念头了。

  

  我的母亲是个理智型的女人,中上等个头,清秀文静,从不显山露水。她有一个朴实的哲理——中国的家庭条件有限,夫妻好比拴在一根草棍上的蚂蚱,如果其中一个不牺牲自己,哪一头上拴着的蚂蚱都跳不高。母亲放弃自己的追求,情愿做贤妻良母,全力支持父亲投身工作……以坚忍和乐观对待难题与变化,一直是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她并没有听从同事的劝告,毅然决然带领我们去喇嘛甸了。一直到后来,母亲才为自己的选择懊悔未及,临去世之前还和我念叨,悔不该当初没听同事劝告,她不离开哈尔滨,父亲也不至于去齐齐哈尔糖厂。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母亲说:“我怎么能让你父亲一个人受苦,什么叫患难夫妻?我讲不出大道理,他好的时候在一起,不幸的时候更要在一起……”话说回来,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思索和猜测过,她的选择好沉重,以后会经受多么大的磨难?尽管她处处小心谨慎,到头来还是受到莫大的伤害。父亲倒霉的时候,母亲抛弃优越的大城市生活,领着我们坚决地和父亲一起过流放的日子。母亲倒霉的时候,父亲却顶不住压力抛弃我们孤儿寡母独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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