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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主题

                                                        第十七章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来受苦受难的,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受苦,仿佛他们生来就属于牲畜之类的,不需要讲什么条件,更不必谈什么报酬,只需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像驴子那样长年累月地将磨盘的轨痕深嵌进自己的脖子就行了。一个文明的国度总会将自己的一切繁文缛节都赋予神化,而人性的那点反压迫的条件反射终会在文明的礼法超度中,要么夭折,要么回消失得很惨,毕竟文明人整治某种东西总会使用最文明的手段,而文明的手段恰恰又是最原始的,最愚钝的,最理想的又最惨不忍睹的。等到这所有的手段浑噩与这个世界,等到一个个鲜血淋淋的面孔变成了标本,等到那所有的灵魂都归于一份孤立无助,等到在这个世上再也寻找不到了活着的理由,那么这么一个文明的国度竟会是座坟墓,竟会源源不断地呼出文明的窒息的空气。

    不得不承认农民是最可怜的人,同时又是最可爱的人,可是他们的那种可爱是可怜到再也不能可怜的傻乎乎的存在形式,等到自己的血管里再也流渗不出一滴合格的血液时,农民也就完成了自己从人到驴子的使命的过渡。当万物都归于一份清净时,才觉得人之生死都是那么糊糊涂涂。

    既然已经承受不了作为穷苦农民的那种生活压迫,那么就抛开一切做个有钱人吧,要是咱有了钱……

    王小贵出自于农家,自然有他那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是他混了这三十几年了,也没捞到个大家公认的一家之主,要不是王大富分家,他可能连做他自己的一家之主的份都没有。本来他又是很会过日子的,精打细算里有时还充斥着城市人的精明能干与说话算话,这一点对一个乞丐来说未免太拔高了,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几年的艰苦日子一根烟的工夫,他也终于满足了躺在钱上的感觉。他乐呵呵地数着纸票子,用唾沫从前数到后,再从后数到前,乐此不疲;硬币摔得嘁嘁喳喳的,先一枚一枚地数,然后一把一把地数,直到满意为止,直到满头大汗为止,等到纸票子和硬币统统数完之后,他才如释重负般地将它们塞进一个布袋,别在了他认为最是敏感的地方--裆门。他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数上两遍,他必须得数,因为他已经从“流氓丐”那学会了进钱,干这一行就是有这头好处,钱虽少了点,可那全是现钱,现钱是啥概念?总比欠账实惠。回过头来,在冷漠村,你不给人家干活,谁傻蛋给你一分钱。

王小贵的“要是咱有了钱,回家盖猪圈”变成“要是咱有了钱,拉猪进猪圈”时,他终于实现了生活的跳跃,昔日的老黑馍已不再是诱惑,他有时也懒得理,有钱多好,想吃啥买啥。此时他摸了摸鼓鼓的前裆,有点喜形于色了,他终究会为他正确的选择而大加渲染。

    王小贵在自己还清醒着的时候,给自己的未来蓝图勾画得很好,他也相信自己也有那个必要,他是后天发福,虽然自己在城里过得是猪狗不如的日子,可是在冷漠村这又另当别论。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摸摸身上时刻保存着体温的钱,一摸到它们,他便会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成就感。这三年,在冷漠村再滚,王大富地里的粮食也给他,砖厂的工钱也给他,滚得他像驴屎球两面光,也滚不了那么多的钱,何况这钱每天只知道进不知道出呢?

    那个似乎遥远而又浪漫的属于王小贵的美梦在他还没来得及抓住辫梢便夭折了,还听到了美梦落地时清脆的爆破声,无以复加的痛苦。在第三年接近尾声的日子里,他过起了对乞丐来说是声马犬色又近似颓废糜烂的日子,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乞丐来对待,而是将自己置于另一个神圣的阶级,又近似苛刻地享受到了另一个阶级所有的富丽堂皇与高贵典雅。也许他太懂得爱惜自己,要过新年了,自己也总得为忙碌了一年的自己放放松,犒劳犒劳自己一下,冬天过了,春天又来了,好日子说到也就到了。他绝对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不争气与贪婪,便也过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也就是为这迷失的一念之差,几乎断送了他所有的票子,应该来说,他是痛不叫迭的,但是他毕竟尝到了痛痛快快花钱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让人死又让人活,又让人半死不活。

    那么一天,寒冬的一片鸭毛大的雪花飘进了王小贵的裤裆,并以九牛二虎之力将全身的寒气全部射入他的体内,他用手揩了揩自己的光屁股,顿觉屁股有一种僵硬的疼痛。

  “龟儿子的,这天是越加冷了,也不好凑合着过了!”

    王小贵搂着裤腰连忙逃窜,最厚的棉裤正“嘟嘟”地往外渗着热气,他也该拥有一条新的了,至少是一条半新的,他总不能整天拖着僵直的屁股熬到春暖花开吧,干咱这行的,不怕热最怕冷,毕竟长年在外跑业务,特忙,哪有那个命曲身于自己的安乐窝呢,这不比头些日子,不想出去就睡两天,可如今睡不得,没钱,可嘴巴总要吃饭的,唉,过得了那几个冬天,就不信还过不来这个!他有点恨这个世界,可是世界又没有得罪他,他不能将自己鲜明的矛头指向这个世界。他无力地吼着,他只有把自己内心的不满发泄到城市人身上,这才算他真正找到了突破点,城市的旮旯太少,地板太凉,猪圈更少得可怜,他感觉城市的一切都在与他作对,包括那轮不太暖和的太阳。

    王小贵将自己塞进一冰冷的墙角,用手使劲地搓着龟儿子的贼拉冰凉的瓷砖,此时他想了许多,他感觉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冷了许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那几个冬天的,仿佛城市里的冬天以前并不冷,他越来越糊涂了,今年城市的冬天怎么跟他过不去呢?他摸了摸衣袋里剩下的些许的钱,硬币也冰得发颤,他又将钱拽了出来,又尽情尽兴地数了一遍,然后又将它们攥在手心里,死死地捏着,仿佛现在他握着的是一条崭新的棉裤外加一件大风衣,可是之于王小贵,那握着的可是他的全部。

    他将钱塞进了怀里,又使劲按了按,然后颇知足地叹了一口气:“有钱的感觉真好!”本来他知道爱护自己,也了解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挣不完的钱,为此,他也想到了为自己买点御寒的东西,就当喂了乌龟王八,即使乞丐并不能享受自己掏腰包买来的东西,可是他也知道一旦他花出最后的一点,他就会变得更穷,穷可是件不好意思的事,其实有时穷是自己不好意思,有时是别人为自己不好意思--反正对于一个乞丐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之说,即使人生来是有皮有脸的,是平等的。

    寒冬的风是越刮越大越刮越离谱,王小贵的头也是越缩越短,可怜的人已经打了若干个寒战,最终连打寒战的劲儿也没有了。有时他真的很傻,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处于他这样的一个阶层,能过一天就讲一天,能过一天好日子就决不过半天。啥事都要讲个得失,钱是可以要的,无非是给不给的问题,反正总有那么一天总会有个慈善的人施舍个三两毛的。他将手伸进怀中,又压了压,此时正感觉良好的钱,突然他发神经地挤出了一枚硬币,连忙用嘴亲了两下,然后猛地将硬币扔向空中。

    “站那不动,就买!”王小贵又搞起了原始的占卜。

    应该来说王小贵的这种占卜很符合他的心意,他想借助天意给他自己那穷是件不好意思的事一个实实在在的理由,在他的心目中,他本应该需要件御寒的东西,但是他更需要钱,钱的作用是任何东西不能替代的,钱更是身份的象征,有了钱就等于有了棉被之类的东西,他又摸摸那一窝纸票子,还在它们正在自己的胸前发热。

    王小贵表面上很失望地捡起那枚平躺的硬币,竟无聊地唉声叹气起来,那寒风正冷冷地吹着,吹得他连心都在颤抖,都在作痛。他不能再这样虐待自己,虐待自己不是在跟钱作对嘛:自己死了,还挣个鬼钱。

  “站那不动就买!”王小贵咬了咬牙扔出来仍是那句半斤八两外加三两三钱的荒唐话。

    相信上天不可能满足王小贵刻薄的要求,要死要活就由它去吧,如果一个人对自己就这么苛刻与吝啬,那么他活在这个世上,只能成为金钱的奴隶,成为这个世界活的标本。

    命苦啊,已经给了它两次机会,这硬币还他娘的不识抬举,不立,不立是不是,不立王小贵真他娘的真的不买了,冻死你个龟儿子的,王小贵使劲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一个青包顿时运用而生。事不过三,再给它最后一次机会,再不立,就他娘的冻死也不买账了。

  “龟儿子的,站那别动!”王小贵将硬币狠狠地朝地上一摔,“不信你他娘的不会站!”

    只见那硬币像中了魔一样,居然在王小贵眼前滚动起来。他惊呆了,但此时他的心又矛盾起来,是巴望它站呢,还是不站呢?他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了,浑身竟有一种躁热。转眼间,他仿佛捕捉到了抗寒的秘诀,竟稀里糊涂地巴望那个硬币能平躺在那儿。为了一个占卜的兑现,这必须得以钱做后盾,人民币就是一种希奇的东西,中国人那么多人,钱又那么少,为了抢得个使用权,人们争执得头破血流,彼此躺在金钱至上的意识流里,感觉好极。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上茅坑大便忘了带纸,可是,之于王小贵,这种悲哀又稍稍有点转移。那枚硬币没有停下,就直直地滚进了旁边的下水道里,王小贵是一阵气急,真他娘的倒霉,为啥摸出的偏偏是刚跟别人换来的一元的硬币,五分的多好,但是他更相信面值大的硬币更有说服力。

    现在只论到王小贵眼巴巴地往下水道的小缝里窥视了,一元钱,那可是几天的所得,这年头,生意是一天比一天难做了,犹日直下,一泻千里。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一元钱转眼间就失去了原有的温暖和韵味。此时他也觉得他的胸前被腾挪出好大好大一片空间,冰凉冰凉的。他无奈地狠狠骂了几句,然后坐在那儿盘算起来,现在他关心的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钱现在在下水道里的状态问题。他是亲眼看见硬币是站着滚下去的,那么在水下,它应该有着站着的趋势,看来他又要掏自己腰包买东西了,不多矣的钱哪,现在如何是好?但是此时的他并不愿意去买,他又有了新的打算,这时他又十分坚信硬币的倒着的,毕竟自己丢了钱,这下终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破财免灾了。

    王小贵对着天笑了笑,一阵寒风刮了过来,卷起了他的衣角,但是他却连一个寒战也没有打出,琢磨着硬币倒站的感情太投入了。

  “喂,算个命吧!”王小贵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衣裳胡乱搭配的算命先生。

  “要钱吗?”

  “没钱谁给你算命?大冷天的,我又不是出来白跑的!”

  “那……不算!”

  “少收你一点,我看你福大命大,有看头的。”

  “真不算!”

  “你不信我的算命?告诉你,算一个一个准,我也算了这些年头了,没有一次失手的,我算它今天下雨,它就等不得明天,我就算到你在这儿蹲着等我了!”

  “真的?”王小贵瞪圆了眼睛,但马上又没有了那个兴头,“骗我是小孩子呀,我可比三岁的孩子能多了,不信你去冷漠村问问!”

  “我可没这么损,不准我不要钱,要么先给你算一个。”

  “算一个?我可不给钱的。”

  “这个是白送的,你要是觉得准了,你就给点。”

  “要多少?”

  “你看着给,想给多少给多少。”

  “三两毛咋样?”

  “那……那也行呀,反正赚一分是一分。”

  “三两毛,三两毛的,你也买不了几个加肉的馍,一块钱怎么样?”

  “那……那更好了,你真是个好人。”

  “可……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凭啥要白送你一块钱呢?”

  “应该给的!”

  “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就算是我儿子,我也不该白送你一块钱呀,那一块钱也不是白拣的。”王小贵有点糊涂了,“一块钱,你想想一块钱有多大,想它多大它多大!”

  “不就是比一毛的,两毛的三毛的长一截嘛,我看的一块的要比找我算命的人还多!”

  “错,它哪比一两三毛的长一截?它们是不能比的,一块钱要跟馍比,都是圆的好比,要比馍小多了,可是它要比城市的馍软得多!”

  “算个好命,一块钱对于你不算多!”

  “那可是我好几天挣来的,这年头,城市人都学精了,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不就是一块钱嘛,你干的可是正经事,掏这个钱值!”算命先生一副不屑的样子。

  “要是不算啥,你给我一块钱吧。”

  “我凭啥要给你钱,一块钱也够我算几天的,城里人的钱不好挣了!”

  “连你都不肯给我一块钱,我就想白给你一块钱呀,我又不是傻蛋!”

  “我给你算命了!”

  “算命咋了?”

  “算了命就该给钱!”

  “我让你算,没找你要钱,倒是便宜了你,你还敢跟我要?”

  “谁认你这个理?”

  “我也不认你这个理,一块钱,老子我还值不了一块钱呢?”

  “那就给五毛吧,咱们相识一场,便宜一半。”算命先生表现出极大的妥协。

  “五毛?别说是五毛,就是一毛,我也舍不得给你,我凭啥给你?”

  “刚才不是讲好了吗,算命要钱。”

  “可是你又没给我算?”

  “咋没算?没算我会找你要钱?”

  “我咋不知道你算了呢?”

  “你不知道就对了,像我这样的算命先生算命能让你们凡人知道,我给人还有啥算头,要不,连你不也成了算命的,你的道行不行!”

  “算到啥了?”王小贵也颇感兴趣了。

  “我早就算到了你不会给我一块钱!”

  “这不明摆着的嘛,我可不是傻子!你不是说过第一个不要钱吗?”

  “是呀,我说不准不要钱,这一下这么准,咋不要钱呢?”

  “你这也叫算命?我闭上眼睛也能想到,我跟你要一块钱,你给吗?”

  “你要是算得准,我就给,不就是一块钱嘛,狠狠心,也得拿下这个面子!”

  “那你给我一块钱吧。”王小贵支棱着两手。

  “凭啥?”算命先生生气了,他绝没想到王小贵会有这么一手。

  “我就算你不会给,算对了吧。”王小贵沾沾自喜起来,“咱也会算,这玩意儿,无师自通。”

  “谁……不就是一块钱嘛,我给你,你可是算错了!”

  “钱先拿来再说。”

  “我凭啥又反过头来给你一块钱呢,你刚才还少我一块钱呢。”

  “说的也是!”王小贵皱了一下眉头。

  “我看你今晚有大祸!”

  “我可没让你给我算。”

  “反正也算过了。”

  “反正我也没钱!”

  “那你有啥,总不能让我为你瞎忙活这一阵吧。”

  “命呗,小命一条。”

  “我早跟你说过,你是大福大贵之人,命值钱,不要把自己的命当儿戏。”

  “别人都说我的命贱,不值钱,我自各也晓得。”

  “你们都是些啥来头?不比我,我可是会算命,称得上半个神仙。”

  “半个神仙?就是整个神仙掉到狗棚里还学狗叫呢。”

  “那是投胎,你就不想求我给你破过这个祸?那个祸也不是啥小玩意儿,搞不好要玩命的,你的小命玩不起!”

  “几个子?”王小贵此时有点胆怯,有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世界就是这般莫名其妙和神秘,你要信它有它就有,要是信它无它就无。

  “咱们是一回生,两回给钱了就熟了,我就要你五毛钱。”

  “才五毛钱呀。”

  “怎么,嫌少了,看来也并不严重,听了这一番话,我倒是不害怕这个祸了。”

  “怎么?”

  “你想想,一块钱的破法要比五毛钱的破法厉害得多,这个理也该认得,便宜没好货,一分钱是一分钱的货,对吧?”

  “忘我也认这个理,可这跟我算命有啥关系?”

  “我不用你破灾了!”

  “不用?你想找谁破?在这个地方,还没有谁的道行能跟我比的!”算命先生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你还没算到还有人比你强的呀,那你也不咋样,哄谁呢,啥底子?”王小贵一脸的轻视。

  “我能算不到?算不到,我他娘的就不是东西!我是人哪,怎能算不到?我早就算到在这个城市没有人能神过我!我是谁,你没事时在大街上打听打听,人家都叫我‘陈半仙’!”

  “我还‘王全仙’呢,告诉你,这点小事,我也自己能破,用不着你来帮忙。”

  “你会?又笑话了,你要会算,你不成了‘半仙’?我这‘半仙’可不是吹出来的,有那技术,就有那样的模,你看着我,一看就像半个仙,再瞧你那熊样,还大仙呢?给大仙擦屁股也不得要你!”

  “你别小看了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王小贵说着猛地站了起来。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我还真想瞧瞧你有啥本事呢?”

  “我会丢钱!”王小贵单刀直入。

  “我也会呀。”

  “你也会,你会丢多大的?”

  “就那一次,五分的,我为啥要丢自己的钱呢,傻了不成?”

  “又没人抢你的,只要你把钱塞进那个洞就成了!”王小贵指着下水道的裂缝。

  “那丢的可是钱哪,丢进去就没有回头的了!”

  “你早该算着了,我也晓得你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我刚才就丢进去一个一块的,‘扑’一下,没影了。”

  “我算你也捞不上来了,对吧?”

  “鬼话,这不明摆着嘛,要是能捞上来,我还会在乎给你五毛?可是我可以用这丢的一块钱免灾呀。”

  “那种法子不行,还得我为你算,咱们相识一场,说过了,五毛就行。”

  “谁说你打算给你五毛钱,就是给你了,也是肉包子打狗,到头来,倒霉亏本的还是我,龟儿子的,都想打我的小算盘。

  “你也晓得哪个更实惠,何况……”

  “打住!你也知道破财免灾,我丢的那一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丢到地上可是‘叮当’响的。说到免灾,那是免双份的,你的五毛的不行,不受用,也不实在。万一又免不了个灾啥的,我他娘的上哪找你去?看你这尖嘴猴腮的也不是啥好东西,想哄我钱哪,你也该找个傻蛋哄!”

  “你……”算命先生顿了顿,“我还以为你有钱算命的,原来也是个光屁股的主儿!”

  “恩。”王小贵竟没有听清楚,可提回过神来,“啥?我可是有的是钱,丢那一块钱我可没当一回事,就当放了一个屁!”

  “看你的样也算不起!”算命先生不屑一顾。

  “算不起?就那三两毛的,我多的是!”王小贵十分恼火地拍着胸脯,身子挺得笔直,像一根腊月里的老葱。

    算命先生没有说话,此时两个人都僵住了,也许王小贵的过度自信令算命先生吃惊,也许算命先生的话刺激了王小贵的耳膜,不给他留下半点余地,他们就那样立着,像啥呢?寒冬里两棵树?不太适合,像飘零的两片叶子倒也合乎冬天的意义。

    没僵持多久,王小贵感觉屁股后面的破洞正呼吸着冰冷的寒气,他不禁浑身一阵痉挛,顿时又打了一个不太饱和的嗝。算命先生没有料到这么一个嗝会有那么多的冲动与激情,笔直的气体扑面而来,直扫得他没有了立着的根基,连忙向后退了好几步。王小贵也是颇使眼色的,也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屁股直直地抵在墙上。过了一会儿,他有点得意了,这进一步的,真他娘的冷;这退一步的,又他娘的暖和,自己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跟祖宗八代过不去,便宜了自己就是便宜了祖宗。

    王小贵爽性喊起算命先生:“那就算算,算不准可不给钱,只要准,三两毛的不算啥。”

    算命先生连忙抓起了王小贵的左手,仔细看了看,脸上不禁飘来一丝无奈:“唉,你没有聚宝盆呀。”

  “要那玩意儿干啥?”

  “看看你的手头,那缝好大,聚不了财,能挣多少花多少,富不了的。”

  “真的?”王小贵端起左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打量了一通。“这缝还没我脚丫子缝大呢。”

  “你懂个屁,这是手相,你这辈子注定聚不了财,身上没钱!”

  “这有啥不好的,花了再挣,反正能挣着,怕啥?人这一辈子,像我这样,能吃好喝好就行了,人活着就图个吃穿住都好,我也不要求那么多,每天能吃饱,冷天别冻着,热天别晒着,下雨天还知道往自己的窝里跑,就很不错了。听你这么一算,我也感觉我就聚 不了财,挣多少花多少,你想想留这么多钱干啥呢?”

  “话虽这么说,就是人家给你算命,身上没有几个子,谁还会给你算?人家也不是傻子。”

  “有钱没钱,人家又不是算不到,那些人是滑头了,你可唬不住他们,都精得跟鳖样。”

  “说的也是,算命的就是算命的,人家多少也会有那么一手,要不然人家还指望啥过活呢。”

  “你再看看我咋样?瞧仔细些,不要亏了自己!”

  “站好了!”算命先生给王小贵扶直了身子,右手就这么向下“唰唰”两下,这极度的摩擦使王小贵的身体一阵灼热,那种感觉就像冬日里吃上一大碗麻辣猪大肠,绝对原汁原味。

    算命先生的手在王小贵的小肚前磨蹭了几个来回,终于在王小贵的气还没窜上来的刹那滑到他的屁股上,手掌死死地罩住了王小贵棉裤上的破洞,可是他并没有停下运动,还在轻轻地揉着王小贵那精干得过于堂而皇之的屁股。

  “你……你没口袋吗?”算命先生轻声地问。

  “要口袋干吗?这年头的,又不装馍了,馍可不是好东西,要钱,钱可是个好东西,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了。”

  “你身上有好东西吗?”

  “当然有,那东西还缺得了?没那东西不行!”

  “在哪儿呢?”算命先生已经揉得是气喘吁吁了。

  “没看见?在口袋里呢。”

  “没看见。”

  “你看见了还坏事了,放耳朵里,塞上一撮老驴毛,你也找不到。”

  “可你耳朵里没有呀。”算命先生用怀疑的眼光将王小贵的两耳扫了个遍。

    算命先生下意识地认为王小贵的钱一定在身上那个隐蔽的地方,有可能离他的右手只有半寸,他得即使找到那东西,即使用手在外面碰碰也行,他可不想替王小贵白算了好命,白磨了嘴皮子,至少这次花费大心血的手笔能得到一定的安慰。此时他那本来已经熄火的右手又迅速运作起来,手指不停地捣着王小贵的屁股。突然他的中指连本带利地舂进王小贵棉裤上的破洞,活生生地狠戳出了王小贵一个血淋淋的嗥叫。

  “哎哟,龟儿子的,找死呀!”

  “你……你这是啥?怎么一个破洞?”

  王小贵的脸憋得通红,他可不想让别人小瞧了自己,尤其像算命先生这种下三烂的杂货,自己总不能在他的面前有失体统,败坏了他在他眼中不可怜的形象,以至于扭曲了自己的尊严。

  “啥破洞?那是口袋!”王小贵气急败坏。

  “口袋?谁的口袋安在屁股上?里面咋还挨着肉呢?”

  “懂个屁!那是夹层口袋,贴肉的,防贼!”

  “里面凉凉的,你没放钱?”

  “放个屁,放钱干嘛,这一放屁的,还不连老本都吹跑了!”

  “说的也是,你到底有没有钱?有钱就讲个钱话,没钱就放个响屁,省得我到时卖了力还不讨好,混不着你的钱,倒贴上我早上吃的两个馍。这年头,人都靠不住,你多少也得给个讲头!”

  “我说你怕啥?钱,我是有的,你想要?”

  “咋不想要,我也说过,算不准不要钱,刚才我看的手相准不准?”

  “差不多吧,我想我这老实人挺好蒙的,你瞎蒙的吧?”

  “瞎蒙?你可别毁了我的名声,我可是老少无欺,你也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可是找我改命运,那时你找对人了,你这人到底有没有钱?”

  “有是当然有的,给了你可是乌龟吃大麦,白糟蹋了我的粮食。”

  “不管你咋说,我这就给你好好算算……”

    王小贵呆立在那儿任算命先生摆弄,他就那样迷糊着双眼,等着算命先生浑身解数地从他的身上摸出个名堂,挤出个奇迹,他也相信他的身体是一块物产丰饶的土地,能够产生更多的契机。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运气正随着那双枯树皮样的手在上下移动,只是略微地感觉有种被捏的隐隐作痛在逃窜,让他不能自己,没想到算个命也他娘的这么痛苦,他也希望算命先生真能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答复,因为今之心情如此良好。

    算命先生捉腾了半晌,终于停下来了。王小贵马上在他气喘吁吁的话语中找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此时有一种心满意足的陶醉感,更有一种因别人的诠释而引发的感激。他连忙往裤裆了抽了一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拎出两毛钱塞给了算命先生,接着一溜烟似的跑了。

    算命先生接过钱半晌没回过神来,等到王小贵没有了踪迹,他才担心起王小贵给的是一毛钱,可低头一看是个两毛的,顿时拿起狠狠地亲吻了几下:“乖乖,我咋没往他裤裆摸呢?害得我白忙活了一阵子!”

    王小贵到底抱着怎样的童话去看待自己的生活,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够享受起自己的新生活。处于他这样的阶层,他能够拥有的或享受的都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定义,他总不能因为一个本质上并不存在的预言而支付了他的全部,也总不能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幻影而枉送了自己的灵魂,以至于使自己终于成了生活的牺牲品,历史的陪葬物,自然界的一次失败的抉择。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占卜来决定任何事,算命先生对他命运过于圆满又近似刻薄的诠释已化作一座丰碑,时刻接受着他的顶礼膜拜,他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也本应该早些时候属于自己的优等命运,他再也没有必要让自己活在无限荒凉的圈子里,过孤苦落寂的日子。钱,只是钱的问题,它并不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而事实上,它却起着那魔鬼般神化的作用。

    王小贵从现在起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本来是好,只是现在的际遇的问题和历史遗留的问题。聚不住钱,但能不时地挣钱,俗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是句老实本分的话,人这一辈子抠抠摸摸的是活,大吃大喝也是那样地过活,人总喜欢投机取巧,哪种实惠很明显。王小贵就想得很开,他也为自己添了新的御寒的东西,为了需要,他买的全是里面穿的,可棉裤却换成了新的二手货。有那么一天,他一勒紧裤腰带,倒觉得日子刹那间变得如此美好,寒冷的风更是显得妖媚了。他没有考虑得过多,也没有那个必要,觉得安于这样的现状也很不错。他在一夜之间变了许多,也许他对自己的命运深信不疑,他完全将自己人模人样化了,事实上他的这种不求上进的狗一样的生活注定了他没有地位与身份,处于这个境地要么安于现状,要么拼命地走出这个圈子,既然承认要安于现状下去,那么就该在这么一个轨道上老实地运行,别想的太多,但是他的这种做法的确有失妥当,他过分地将要饭这种不费力气的行业想象得太好,殊不知自己的命运是建立在要饭这种丢人现眼的基础上,要饭永远不能进入世人的历史。

    王小贵有天奢侈了一回,他用辛苦挣来的钱买了顿好吃的,说是祭奠他的生日。付钱的刹那,他就这么一掷,还找到了一种施舍的莫名其妙的手感,他表面上并不哆嗦,好象也不为自己的浪费放在心上,毕竟钱也是人家施舍的,买东西可是喂自己的嘴巴。他越想越对劲,越想越觉得这种活法的确符合他实实在在的口味,可是一回到他的小圈子,他倒是连一个饱嗝也没打出,可事实上,他吃得很饱。

   条件最容易滋生惰性,王小贵本没有啥成熟的条件,可他却滋生出惰性的苗头,可能是因为目前裆门的口袋里还有几个子,有这几个子就有了诱惑,就有了反正还有的不成逻辑的鬼念头,反正花了还能赚,谁让自己的命本来就这么着。他有时还会去买些好吃的,对于这种行业的人来说,这是极大的不可思议,吃百家饭,吃五谷杂粮,反正能捞到一点好吃的。每天总换口味,还有啥东西让他们掏自己的腰包,买不该买的东西呢。王小贵却偏偏想独树一帜。

    在那有限的几十天里,王小贵真正地过上了相对意义上的城市人般的生活,他完全以一个自由劳动者独立的身份穿梭于形色人群中,他早已不怕自己的双脚会踏脏了城市的路面,他早已呼吸惯了城市的空气,原来也这般污浊,他也早已习惯了城市那龟儿子般贼快的汽车,甚至他早已习惯了那种奴性充斥的所有。

    王小贵就那样过着自己的日子,没事的时候才出去转转,他相信上天会有那么一天掉下个偌大的肉馅饼,不偏不奇地砸在他那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脑壳上。他完全将自己过渡给了一个虚无的东西,任它去瓦解自己仅存的那点微弱的底气。在这种摸不着头绪的思想紊乱中,他注定会迷失自己,这几十天的好日子一过,他竟然不知道他身为何人,他竟会把出去要饭当作一件没脸面的事,使他耿耿于怀,他终究没想到自己的每一分钱的来路都是要饭,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维持和继续维持自己的小命。

    王小贵就一直这么乐着,直到他再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有一天,他一摸口袋,竟空空如也,他有点后怕,他没有想到那来之不易的钱,说完就完了。钱真他娘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竟他娘的不受花。此时他微微地感到城市的萧条跟这冬天一样狼狈着,正萧萧地落着寒冷。挠了挠头,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总会有打算的,要在这种萧条的环境下排挞出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那又是何等的困难与不济于事,那简直是人类的一部悲剧史。

    王小贵开始在城市的寒风里思索,他就那样地踱着步子,几近作秀的沉思状反反复复也不能偏离这一切都是无病呻吟的轨道,他时而蹙眉,时而傻笑,量他也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来解燃眉之急,因为他根本无法超越自我的那个狂妄与无知,又自欺欺人的极限。他始终围绕着他的那套逻辑,别的想法都是些陈芝麻臭豆腐,惟有他的那种最适合自身量变的“小贵理论”才值得一再推崇,一再作呕吐状的顶礼膜拜。“花钱--挣钱--花钱”是“小贵理论”的核心内容,应该来说,人这一辈子忙着挣钱也是为了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但是很大一部分人会将挣来的钱碾成粉末,一点点地花,争取自己的钱能够花到恰到好处,面面俱到,不掺和半点水分和遗憾,这才叫会花钱。相信这部分人更懂得挣钱,如此会花钱的人才真正懂得享受生活,那么挣钱成了无法逃避的事实。承认王小贵也不是傻子,他会花钱,其实他比谁都会都舍得花钱,对于一个居家过日子的人来说,花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则恰恰相反,不仅能将钱花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更能将钱花得一不留神就犯了透支的美丽的错误。应该来说王小贵走到这个份上,混得如此单调和翡翠不了的苍白,他更要懂得珍惜每一分钱,懂得爱惜自己,可是他完全将自己牵入了不太有前途的境地,试想着不再靠自己那扭曲的尊严与枯燥的双手去挣钱,他恍然觉得讨饭已成了非常拉不下面子的事,是真正有难度了。他的这种想法很是值得斟酌,不能将这归咎于他的思想见不得阳光,如果硬要给他一个台阶下,那么一个人对生活的各种理解与适应才是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最终的,也是最顽固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应生活的一套路数,至于最终自己是撞了墙壁,还是得助于生活,那不能将这两者都归属于命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骡子是马要时常牵出去溜溜,莫将自己停留在“靠天起义”的层面上,自己应该时刻将自己看成是在刀刃上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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