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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

  

  入夏的夜里,海风咸涩。

  墨色的天幕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敲在曲折的青石小路上,轻灵如剑音,有风在屋檐间徘徊,宛然一声悠长的喟叹。

  永安巷尽头的二层矮楼立在雨中,楼后半树梨花掩映,莫名地显出一种参差巍峨。

  虽是下雨,天上却还依稀挂了几颗星子,像糖饼上稀疏的芝麻,点亮渴睡人的眼。

  “呀”的一声木门的低吟,一只柔白的手试探地推开了小楼的窄门,一张少女的脸在烛光里亮了起来,她一手擎着蜡烛,一手紧紧搂定胸前大捧白花,就这样从门外的雨幕里一步迈进了有些蒙尘的小楼。

  女孩子站在门旁皱了皱鼻子,举高手里的蜡烛小心翼翼四下打量,半晌,提着轻细的嗓音开口:“请问,有人么——”

  空气沉闷而微有尘埃,黑暗里似有重重的影子绰绰欲扑,却并没有什么回音,她顿了顿,擎着烛火向更暗处迈步。

  烛光柔黄温和,铺落在她脸上,像一层暖黄的纱,有小股的风从未关严的窗子里透入,将跳动的火苗拂了一拂。

  雨声清晰可闻地响起来,转一个弯,窗子似乎已在眼前。

  少女端着手里跳动的火光,蓦然睁大了眼。

  木窗开着,雨水声就在身前,然而却有人在雨水里静默着没有声息。

  一个白衣裳的少年正坐在窗上,倚着窗框,湿了半身的雨水,黑色的长发散在肩上,手里搭着青色的剑,转头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烛光。

  ——连同,也看着那携着烛光的少女。

  女孩子定定打量他片刻,扬头笑了:“方才我问有没有人,你怎么不出声?”

  少年皱了眉,仿佛被烛光晃了眼,方含笑开口:“你是哪家的女孩子?竟半夜到这荒楼里来。”

  她仿佛认定他并非坏人,于是提起衣襟坐下来把蜡烛插到地面的破洞里,将怀里的花放到膝上,转头轻快地说:“我哪里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不过是看雨下起来了,怕淋坏了我这花,才寻了这个躲雨的屋子。”说着又问:“倒是你,是人是鬼?”眼角眉梢都是明明白白的开玩笑。

  烛光里的少年愣了一下,将手放在心口:“自然是人。”

  活泼的女孩子从怀里摸出大大小小的蜡烛,摆好了在自己面前的地上,舒了舒酸痛的肩背,自顾自一一点亮:“喂,这房子是你的吧?我一个姑娘家淋了雨多不好,借宿一晚多谢你了。”言语间却没有征询之意。

  他吃了一惊,手从前襟移开,仿佛有顾虑:“不好吧……深更半夜同处一室,怕有损了姑娘的清誉。”

  “切,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卖花女而已,清誉值几个钱?饿肚子淋雨才当真麻烦。”她翻了个大白眼,换了个姿势,将一地的蜡烛摆得更近了些。

  他反而无言,换了个姿势,定睛看着她。

  烛光里的女孩子排开一点一点蜡烛的亮光,将膝上的大捧白花放在光阵里,合掌。烛火的光使她的气质宁静,她的眼睛黑黝黝的,轮廓很大,一瞬不瞬地看着虚空。

  少年的目光瞬间凝聚了,缓声问:“这花是你要卖的么?是什么花?”

  她没有抬头:“是没有卖出去剩在手里的,茉莉而已,有什么好惊奇的。”说着放下手,却有些微微不好意思,将它往烛火深处藏了藏。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些苦笑。

  ——他身为一个老江湖的目光里,这白色的一捧分明是世间奇珍的鹤羽花。

  “诶,你是哪里人?看样子可不像本地的。”光团里,她歪了头问。

  “嗯,不算本地的,也不算外地的。男儿处处为家么。”他抿唇笑了,下巴尖尖,黑色的长发滑落连串的雨水。

  “那么家人呢?在哪里?”

  “没有家人,都不在了。”

  “……”她有些讷讷,又不甘地续道:“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卖东西。东西卖完了,明早就启程离开。”

  爱说话的女孩子叹口气,明白从对方口中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渐渐有些泄气,旋即收回了好奇的目光,不再跟他搭话。

  蜡烛短了一截,雨水也有些停了,月光从云后透出来,夜间一片宁静。

  “姑娘。”少年和声开口,声音平稳,尾音长长像逝去的时光。

  “嗯?”她抬头。

  少年含笑垂眼看着她,手指扣在青色的剑上:“天亮之后,姑娘要去哪儿呢?”

  “去哪里都好,卖我的花,走我的路,总不会饿死。”她耸了耸肩,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他,像一只烛光里的小兽,却不羞不怯,不恼不怒,不急不徐,仿佛什么都不挂心,微有狡黠又微有笑意。

  他看着她。

  这个女孩子穿着杏黄衫子,几乎要在周身暖黄的光里融化掉,手指纤细美丽,摆弄着鬓边插着的白色花朵,耳垂玲珑,隐约有耳洞的痕迹,神态竟有一丝端凝。她散漫地坐在地上,而细眼看去,她竟是教养良好的:蜷起来的双腿弯曲得正正好,肩背的倾斜角度也正正好,连手搭在地上的位置也可以使人在最短时间内长身站起——一点点的散漫,一点点的端凝,什么都正正好。

  她怀里的鹤羽花是世间奇珍,她的面容在烛光里也有些美丽莫测。

  这样的女孩子,明明白白不是个食不果腹的卖花女。

  他幽微地叹了口气,原来,这便是“世态”么?面对陌生人,他们各自都很有提防。

  “姑娘可知近来永安巷夜里闹鬼?”他依旧含着笑,手指在剑身轻叩,“嗒、嗒、嗒”,响得很好听。

  雨水过后,夜晚很晴朗,月光从窗外透入,白衣的少年坐在木窗上,笑容很温和,尖尖的下巴好看地微微扬着,黑色长发散在肩头。月光从他的背后照进,他的影子在烛光下模模糊糊。他的笑容很闲散的样子,又极温和,仿佛在月下发光给她看。

  高逸出尘,不似红尘中人。

  再连上他突兀的这一句问话,更使人脊背顿生凉气,饶是她胆大,也不禁狠狠吞了口口水,失声:“你、你什么意思?!”

  他敛了笑意正色道:“是我唐突了,姑娘你一人在夜间行走,须得小心提防。”看了眼她的神情,又续道:“近来永安巷夜间总有人听闻天空有妖魔飞过的声音,有人曾在巷子里看见脸色苍色、嘴角含血的人站在屋檐上,却不见影子。你没有听说过么?不怕么?”

  女孩子的脸白了白,皱了眉:“你这人真讨厌,我又没怎么你,你却编这些鬼话来吓我。”声音却有些抖,神情也有些怯怯。

  少年掸掸衣襟:“这些自然是坊间流传,姑娘其实无须挂心。”说着看定了她:“原是在下的同伴每夜在屋顶与屋顶之间飞跃奔跑,穿着黑色的长衣服,手里执着滴血的剑寻觅生魂。”又笑了起来,下巴越发的尖,月光像一张网织在他背后,使他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这世间本就是这样,妖魔还没有人的恶念可怕。”

  “同伴?”她喃喃。

  “敌人于我,也是同伴的一种。”他答。

  片刻,他含笑又开口:“在下不是坏人,也算不得好人。这座楼并不归在下所有,只是路经此地偶然寄居。姑娘并不是漂泊无依的人,雨停了之后就回家吧。”

  女孩子狡黠地笑了:“我才不回家。你是好人就好,我就可以欺负你了。”神情俨然是一只舔着自己利爪的小兽。

  他无奈地摊开手:“姑娘,在下说这些,意在强调此地的危险。希望你能早些离开。”

  这样的言辞已然算是委婉。

  她转了转眼睛:“等我玩够了自然会走。说起来,你有什么故事么?”

  “故事?”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对不对?”

  “在下一个普通客商,终年往返于各地的旅途,哪里有邂逅奇遇的机会?”少年眯眼,漫不经心地回答,“姑娘你呢?”

  “呵,你都不说,我凭什么讲故事哄你?”她翻了翻眼睛,缩起身子,“我从小卖花为生,还做过粗使丫头,没念过书也没什么见识,自然没故事可讲。”

  他眯眼看着她讲话时微微紧张而攥起的手,那双手细净白嫩,没有一点硬茧,无名指上还隐约有一圈细细的戒痕,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自小一帆风顺的孩子,于是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个女孩儿对他有隐瞒,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他本来也没有将自己的实情全然相告。

  他于是收敛了笑容,顿了顿,从窗上翻身而下。

  烛光里,女孩子脱口低低惊呼一声——白衣裳的少年自月光里来,温和地看着她,右臂上插着一支短小的铁箭,在月下泛着冷光,伤口有荧荧的青色,点亮她的眼。

  “你这是……荒海毒?”她愣了,脱口而出,

  乍然出现眼前的伤口让她不再装疯卖傻,下意识一般站起,带灭了几根蜡烛。

  “姑娘可有法子解?”他也不急也不惊,只是依旧温和。

  “有是有的,只是要一个交换。”她站在月光里,看着面前的少女,静静含笑开口,端凝着,带了医者的稳重自持,像换了一个人。

  他点头:“姑娘尽管开口,君子不夺人所爱,不强人所难,鹤羽花是姑娘心爱之物,在下自然不会白拿。”

  她扬起眉毛,有些惊讶:“难怪你会给我看伤口,原来,是看见它了么。”说着低头嗅了嗅胸前开得正好的白花。

  “鹤羽花保持开放需要持续光照,所以姑娘才点了这么多蜡烛,不是么。”他又静静垂眸。

  “不错。此花是我门秘植,世间少有人识,公子也算博闻。”少女有些骄傲地说,“只是公子的佩剑我很喜欢,肯割爱么?”

  他眉心一动,显然为难,却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她闻言伸开双臂,十指纤纤跃动如电,只一瞬间,一大捧白花长到了她的指尖,开放得颤动,女孩子微微一笑,拉过他的右手,闪电一般出指,并指拔去他臂上的短箭,同时将一朵鹤羽花点在伤口,微用力堵住喷射而出的血流。

  鹤羽花甫一接触青色的伤处,迅速萎蔫下去,她随之用小指顶了一朵新的上去,一朵一朵次第着,目不交睫,神色有一些专注有一些冰冷,却并无半分散漫玩笑的意味。

  片刻,她抽手,撕下一截衣裳下摆,包扎在他手臂,打出漂亮的结,又用牙齿咬着扯去了多余的部分,笑着拍了拍手:“好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试着活动了一下,后退一步,将手中青色的长剑举至眉高,抬眼看她。

  “真的给我?”她反而皱眉问,“如果你的那些‘同伴‘又来杀你的话,没有剑怎么办啊?还是用剑比较帅。”自顾自转头笑开了。

  少年微怔,“……我还有别的东西防身的……那把剑,你喜欢就拿去吧。”他似乎有莫名的脸红。轻声。

  “那好,我喜欢,它叫什么?”她伸手也不客气,接过那剑,细眼看。

  “‘离别’。‘离别剑,剑剑赠离别’,指向了谁,谁就要与世间的一切离别。”

  “呵,口气不小么,这么厉害,你怎么也受伤了?”少女斜睨他一眼,手指在剑身上一路敲下来,叮叮咚咚,像昨夜的雨,催开他心里的花,“我只拿它当个乐器。”

  将剑收鞘,她看着这满地的蜡烛,又看了看泛白的天际,遗憾地叹了口气,俯身合了一次掌,又翻了一次掌,所有的蜡烛瞬间一起熄灭,她踢开脚边一个小蜡烛头,转身向着他:“我的花都用在你身上了,我也该回家了,你总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凝眸注视着清晨里杏黄衫子的少女,俯身开口:“在下,赤阑桥的张君柳。”说着又抬眸问:“姑娘你呢?”黑色的眸子一如远方的海,一眼望不到尽头,又有隐约的热度。

  她打量他片刻,仿佛在估量他是否值得信任,挑着唇角笑了:“‘茶茶’,我叫‘茶茶’。”

  “是这个‘茶’么?”他抬手做了个倾杯的姿势。

  “嗯。”她点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续道:“永遇,唐碧茶。”

  他吸了口气,有些动容,却仿佛在意料之内。

  天下最好的医生是姓唐的,这是江湖上的常识。

  而他,居然在这个雨夜,遇见了唐门的长房孙女,幼时就因为悟性极高而备受器重的唐家女公子,传说里的唐碧茶。

  这是多么多么幸运的事。

  他有些想要叹息,微微笑了看着她。

  少女看见他的目光,稍微吓了一跳,旋即轻咳一声,转身抱着剑背对他:“叨扰公子一夜,心内不安,告辞。”

  遂纵身从窗口跳出,灵巧安稳地落了地。

  刚要迈步,却听得他一声低唤:“姑娘!”

  她于是回头,看见他站在窗旁,脸上迎着柔和的日光,温和地笑着向她伸手——伸手摘下她发际原本那朵小白花,手指翻转,赫然又是一朵白色鹤羽花,为她插在鬓边,表情有些羞涩有些局促,开口解释着:“方才你为我包扎时,我偷偷留下了一朵,你头上那朵,旧了。”

  她有些惊讶地抚了抚自己头上眼下端端插着的小白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轻轻点头,她含了一点笑,略微抬手:“那么,公子,后会有期了。”

  然后,转身,沿着永安巷长长的青石路走下去。

  ——那右臂一截黄色衣袖的白衣少年就在窗前,看着她离去。

  视野里她披着清晨里柔和的日光,走得轻盈又端凝,似喜悦似悲伤,杏黄色的衣裙仿佛要融化在这样明明的日光里头。

  “后会有期。”他向着她的背影拱手,嘴角含笑。

  那时候,他知道了她是唐碧茶,却不知道她因为太出色而受兄弟妒忌,正与家人起了大冲突,一气之下独自离家;她知道了他叫张君柳,却不知道他是小有名气的少年豪侠,正被人诬了偷盗而受各方仇家打压追杀。

  他们在永安巷黑夜的小楼里奇迹般地相遇,在雨里见过对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微时”。

  谎言,剑与刀,花与药,隐瞒与救赎,聚与散。

  大多数人一生才会经历的东西,他们只用了一个下雨的夜晚,就全然走过。

  那是他们一生,唯一的一次相逢。

  她用一捧白色的花来交换他的剑。

  他在日光微熹的窗下为她插上一朵开得正好的花。

  ——然后,互相注视着告别。

  或许每个人都曾遇见过这样一个陌生人,遇见的那一瞬,你在看他,他也刚好在看你,于是你们相视而笑;抑或是,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感受到来自你的注视;再或是,你们曾经有过短暂的交谈。

  然后,擦肩而过,永生不再相见。

  浮生里人来人往,而你们竟有幸在那一个瞬间互相注视,瞥见过彼此的光芒。

  并不是完全无缘,只是缘分太浅。

  我们的一生,就在这样的遇见与遗忘之间被填满了。

  有生之年,欣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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