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的味道是甜的
那一年，筱筱和弟弟妹妹都成了留守儿童，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对他们来说很远。后来，筱筱去江苏上大学的时候才知道，真正的远不是甘肃和内蒙这么远，而是家人之间的距离。那种待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日子，那种看着别的小孩爸爸妈妈在身边的日子，还有，内心空落落的日子。
父母在一个叫棋盘井的地方，听说，那里离鄂尔多斯很近，那时候，父亲有一部手机，家里没有电话，所以每次都是父母打过来到房东那里，好心的房东是一个矮个的右手只有两个手指的老头，都是他拉长声音在院子里喊我们去接，那时候，很期待在院子里能听到矮个老头的声音，每次他出去，只要有电话响，都要去把他拽回来，生怕漏接了父母的电话。话费那么贵，又是长途又是跨省，所以筱筱和筱菁、筱霖都只能说很短的一段话就挂掉电话。租住的房子很挤，孩子很多，爷爷奶奶给他们六个做饭，除了筱筱姐妹三个，还有二爸的三个小孩，一个房间里住着八个人，而那个房间只有普通房子大小，一个房子宽度的土炕，晚上睡觉挤得睡不下，只能像放鞋子那样，头对脚侧着身子睡，节省空间。
小时候，大西北这样的地方，洗脚和洗头发都是一周洗一次，所以洗澡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筱筱从小身体就不好，经常感冒，吐的停不下来，还有阑尾炎，有几次，疼到整个人缩成一团，老师让同学送到家，可是，筱筱也不忍心看着弟弟妹妹睡到脚下，不透气，很容易得鼻炎，所以她经常抢着睡脚下。筱筱脾气不好，很容易生气，爷爷和奶奶也不喜欢她，觉得她爱顶嘴，不听话。所以父母打过来电话，奶奶也会给他们说一些筱筱不听话种种，爸爸就会数落筱筱。那时候筱筱就想，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回来，她肯定不会理奶奶，在心里筱筱很讨厌奶奶。她希望自己不是她的孙女，有时候，她都在想，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呢。有一次她真的这样做了，在和奶奶大吵一架之后，就自己离家出走，筱筱说，奶奶说什么她都可以忍，唯独说关于妈妈的一些话的时候她不能忍，谁都没有权利对自己的妈妈说三道四，因为她是她命里的女人，为了她，筱筱可以与全世界为敌。所以当她背着书包离开的时候，她不在乎自己是否冲撞了奶奶，她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奶奶骂人在先。天空渐渐暗下来，她还是躲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房子里，想到爸妈在很远的地方的时候，她就只是流着眼泪。天气已经全部黑了，只有弟弟妹妹的声音在不远处飘荡，她们以为筱筱姐真的离家出走了，她们哭的泣不成声，边哭边喊筱筱的名字。筱筱不忍心，就大声说我在这，只是听到她们两个奔跑的声音，见到她们两个的那一刻，三个人抱在一起哭，然后回到家，饿了一天，奶奶也没给她一口饭吃，嘴里还在唠叨，不是很有能耐离家出走么？回来干什么？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筱筱很想骂回去，她忍了，想着等自己有钱了，一定会坐大巴找到爸爸妈妈，现在她没钱，甚至连自己爸爸妈妈在哪都不知道。爷爷说以后要是再敢离家出走就打断她的腿，她真的忍不了了，和爷爷吵起来，她说你最好打死我，打死我你们才开心。爷爷一生气，真的将一只鞋直接砸过来，那时候，筱筱正好在炕的角落，那只鞋正好不偏不倚的砸在筱筱的头侧，筱筱只是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弟弟妹妹在身边哭的跟泪人一样，她说自己没事，让他们早点去睡，明天上学。从那之后，筱筱的脾气收了很多，因为她不想让他们跟着自己难过，毕竟自己是姐姐，要照顾好他们。
那年夏天暑假，回到老家的小村庄，筱筱就开始学做饭，爷爷奶奶下地回来就能吃到饭，虽然不是很可口，却能填饱肚子。空闲的时候，她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壮汉去地里挖甘草，甘草是一种药，可以卖到钱，她想给弟弟妹妹买些零食吃，她不想让弟弟妹妹看着别的小孩吃，她们眼巴巴的看着。那年，菁和霖也要和她一起，一个9岁一个8岁，而她自己也还只不过是一个只有12岁的黄毛丫头，一个暑假，她们小有收获，那些甘草卖了21块钱，开学的时候，她们买了想吃了很久的雪糕。连园子里还没成熟的绿苹果，她们也一并摘下来，放在爷爷说那是当初他存了很多钱的红色匣子里。爷爷说，有一年，荞皮突然涨价了，家里好多荞皮，一个窑洞里都是，所以他就把那些荞皮都卖了，然后很风光的提着这样一个红色的匣子去奶奶家说媒，然后和奶奶结婚，可是婚后，他就开始赌博，匣子里的钱也输光了，还得了一场大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筱筱的家里有那样一个老式的相框，里面存了很多照片，大多数都是黑白照，有一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真的很美，长长的辫子，黑色的眸子，以及虽然很老气但穿着得体的中山装，后来奶奶有了孩子，有了大孙女，二孙女，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能够看到奶奶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恨爷爷奶奶，也不再讨厌他们。
父母在棋盘井打工，每天很累，妈妈说自己有段时间就是特别累，长长的辫子很难打理，差点都长虱子，所以她就狠了狠心剪成短发，也没什么时间做饭，就批发整箱的方便面吃。有时候想筱筱他们的时候也会哭。第一年厂里加班，没法回去过年，所以都是他们自己和爷爷奶奶过。第二年厂里还是很忙，没有时间回去，所以父亲就托自己的大哥接筱筱她们到银川，然后父亲再坐车到银川接她们。上大巴的那一刻，筱筱看到爷爷奶奶在大巴下面挥手，觉得很心酸。筱筱他们是第一次走这么远，整个车里充满了一种让人随时吐的味道。筱筱尽量把头看向窗外，看一路上的风景，所以她是到银川下车才开始吐，筱菁和筱霖一路上不停的吐，到银川的时候脸蜡黄，一点力气都没有，胃里依旧翻江倒海，很难受。连路上的风景都没看，不过还好，筱筱给他们讲了路上有很多树，还说宁夏比甘肃平坦的多，路上有很多大的沙棘林，一条一条，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有的地方还是沙漠，一望无际。到银川的那一刻，她们觉得银川好大，感觉随时会走丢，大伯走哪，她们就紧紧跟着，生怕跟丢。筱筱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那么多人，那么多车，连分叉路口都好多，觉得自己瞬间被吞没了。夜晚，整个城市灯火辉煌，霓虹灯闪烁，她站在大伯家的阳台上欣赏着这样的夜景，觉得好舒服，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路边微微发黄的路灯笔直的站成一排，间隔都好像拿尺子量过，还有车的尾灯，远近光灯的闪烁。城市真的很好，筱筱想。
第二天，中午，大伯送他们到不知道南门还是北门的，已经傻傻分不清楚，下公交车的时候就看到远处的一个身影。她们下车飞奔过去，爸爸转身，那一瞬间，他们的眼眶都泛红，爸爸穿着那件两年前和妈妈一人一件的黑色皮夹克，里面是一件酒红色的毛衣，那件皮夹克现在跟个风衣似的松松垮垮，连毛衣都显得那么不合身，筱筱真的觉得很难过，爸爸一定是吃了很多苦，不然不会瘦成这样。爸爸和大伯匆匆说了两句话，就带着我们上了去棋盘井的大巴，不知道是因为坐在最后一排的缘故还是要见到妈妈的原因，这次，筱筱她们都没有晕车，一路上看到很多风景，好多好多没见过的树和没见过的建筑物感觉像在童话里穿梭一样，长大后，筱筱觉得那个时候真的很土，跟个村姑进城一样，事实也是村姑进城，所以看到冬天有人在冰上溜冰，冬泳的时候，更是觉得惊奇，她们三个一路上不停的说看这看那看天看河，不停的给爸爸说家里的琐事，似乎有好多话说不完，筱筱很霸道，她说话的时候就要他们不许插嘴，在他们说的时候她自己又在那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气氛很好，爸爸和他们都很开心，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到了，迫不及待的推开门，看到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原来，今天是筱筱的生日，长这么大，筱筱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从未有关于过生日的任何念头，现在，这样真的让她觉得很暖心。晚上，一家人坐一起吃饭，爸爸还买了饮料，饭菜那么好吃，连看父母的眼睛都觉得是甜的，筱筱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至今，筱筱都觉得在棋盘井过的那个年和那个寒假是她这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虽然大年三十爸爸妈妈依旧在加班，可是她却觉得整个家都是完整的。
年三十的晚上，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外面变得很热闹，不一会整个天空都变亮了，那么多漂亮的烟花，绽放在天空中，划下一道美丽的弧线，整个夜空闪烁着各种颜色的星星，紫色，粉色，金黄，还有的能变成一张笑脸，窗户上印着他们三个惊奇又羡慕的表情，满脸的笑容，嘴里一直不停的说好好看，快看那，看那边，好漂亮之类的话。隔壁院子里的小男孩，出来找他们一起放烟花，他们拿着那种像鞭子一样的烟花，点燃转圈，会冒出很多很多小火花，他们不停的笑，不停的玩，甚至忘记了这个冬天的冷，忘记了他们并不熟悉。大家笑着，闹着，忘了时间，直到各自父母回来，才乖乖回去睡觉。厂里给员工发了福利，很大的红苹果，还有一整箱泡面和一桶油。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时候放了假，爸爸和筱霖还有隔壁的男生和叔叔一起去了庙上，妈妈和筱筱、筱菁在家包饺子，筱筱一直觉得妈妈包的饺子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即便后来作为一个吃货的她吃了很多美食，依旧觉得妈妈味的饺子最好吃。初一的晚上，爸爸被一起工作的人喊去喝酒，回来的时候十一点多，整个人喝的烂醉，身上全是摔在雪地里的泥，嘴里说自己走路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摔跤，也没打车，一路就走着回家，他说路上的车很多，他站在路边想万一自己被车撞了，家里人还不知道，说到这的时候，他们都哭了。妈妈说别哭了，回来就好，喝酒对身体不好，以后把酒戒了吧。他整个人摊在床上不能动，一只手裹在背后，筋都抽在一起，像一只鸡爪那样缩在一起，筱筱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喝酒会这样，他们三个呆呆的站在地上，不知所措，只是流眼泪。他说，自己没本事，害的自己的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罪，还说，其实，他知道奶奶的心脏不好，嘴唇一直发紫，作为儿子的他却没有能力赡养，连过年都不能回家一起过。妈妈抽搐的更厉害，她们三个也哭的稀里哗啦。之前，筱筱还是很恨自己的父亲，毕竟他是那样一个输光了所有东西的人，还是一个暴力的父亲，她不能忍受他对母亲做的一切，可是，这一刻，她对他的恨也渐渐融化了。转身扎进已经被黑色吞噬的夜里，那家小卖部的灯还亮着，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走进去告诉老板拿一包茶叶，回去的时候安静了不少，她冲了茶水拿给妈妈。给他喝了不少，其实那一夜，除了喝醉酒的父亲，他们都没合眼，听着父亲的喘气声觉得很舒服，后来，筱筱和母亲聊天，母亲告诉她，那是她和他结婚那么多年唯一一次听到父亲说对不起她，让她跟着受苦这样的话，她说，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哪怕再苦再累，他的心疼才是她最大的安慰。筱筱那时候不懂，可是，等到有一天，她也面临婚姻问题的时候她才知道，爱情没有很多东西是和物质有关的，只要彼此知道对方的好就行。
筱筱觉得，有父母，有菁和霖，然后哪里都可以是家，哪里都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