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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城市(八)

  高林也开始上网聊天了。大学四年,高林对这种网上聊天不屑一顾。看到自己的室友整晚上的聊,早晨回来睡觉时两眼肿得像是电灯泡,他更是觉得不可理喻。然而生活又一次开了他的玩笑,他现在正在干他以前认为“不可理喻”的事。高林还煞有介事的为自己取名“寒夜灯火”。

  寒夜灯火喜欢夜间上网。夜色给人以沉静,给人以掩护。人们在夜色中似乎可以从容作一些事情,如盗窃。高林觉得在黑夜中更可以放言无忌—网上聊天,靠的是文字,彼此也许相隔万里,也许就在隔壁,似乎与白天或黑夜并无关系。

  高林幻想着彭敏在网上偶遇,并最终发现了各自的真实身份,于是双方觉得都很有缘。这似乎是绝望的人在盼望着一件明明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发生—奇迹的发生。他终于明白奇迹原来不过是人们对自己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罢了,世界本没有奇迹,因为凡出现的都算不上奇迹,奇迹从不出现。

  在网上游荡是人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一个被斥为“虚拟”,一个却称为“真实”。二者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人在虚拟的世界里伪装自己。但高林觉得在虚拟的世界里人根本不需要伪装—在虚拟中你才更接近真的你或想成为的那个人,反而在现实的生活中人们更多得将自己置于面具的后面来伪装。在虚拟中才变得更真实,讽刺。他终于感受到网络独特的吸引力了。

  一天夜里,一个网名为“雨夜”的人开始和高林搭话。

  雨夜:“嘿,是男是女?”

  高林很钦佩雨夜的直截了当。他在网上聊天,最想知道的就是对方的性别,但他会选择迂回曲折的问,否则容易把人吓跑。网络的魅力在于对方的不可知性,如同隐蔽是潜艇是茫茫大海中最大的优势。高林岂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回答道:

  “敢问你是人,还是其他?”他想起一条狗也可以上网的新闻。

  雨夜似乎屈服了,他(她) 没有回答这个提问,高林看到屏幕上显示出这几个字: “你的网名其实很俗,只有我还觉得有点意思,所以和你搭话。”

  寒夜灯火: “那说明你也是一个俗人。不过我想知道俗在何处?”

  雨夜: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别自以为费了一番苦心,起了一个卓而不群的名字。但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各自的独特之处,所以你的也就不特别了。”

  寒夜灯火: “岂有此理。我说我名字独特了吗? 你的这番话幸许只是对自己网名的一种嘲讽,于是推而及人,还以为在推广真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不过你找我聊,不正说明了我名字的独特魅力?”

  雨夜: “别臭美。你是我闭着眼睛点到的。”

  寒夜灯火: “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我的名字,更证明名字的魅力无边,哈哈。”

  雨夜: “没想到你这么能胡搅蛮缠。你的名字只是让我想到了一种熟悉的情景罢了。”

  寒夜灯火: “什么情景?”

  雨夜: “小时候走在乡村的野外,眺望远处村里人家透射出来的灯火。那是一种暗红色的光,一点,又一点。每一个暗红色的点下面都有一个温暖的家。但在远方夜行人的眼中,这点点的灯火微弱而渺小,如满天的寒星。”

  高林心中一动,这正是自己童年时的记忆。走在冬夜的野外,寒气袭来,被厚厚的衣服抵挡着,只感到阵阵的凉意。远处乡村的灯火发出一种寂静无声的美。一切被这柔和的灯光征服了,仿佛世界融化在静谧灯光中。

  高林不想把把这美好的感觉轻易晓人。人们似乎习惯了将最真实的感情压抑在内心的深处,以为这样看上去会很 “酷”。 他在网上敲出这样几个字: “我可没想那么多。不过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不少。”

  雨夜: “讲来听听。”

  寒夜灯火: “雨水如天地间的泪水,让人感动,夜色沉静而温柔。雨水融入夜色,如美丽的女郎拥入情人巨大而深沉的怀抱。雨声是他们的窃窃私语。。雨落在房檐,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在地上汇成汩汩的流淌声。这样的夜晚燃一盏孤灯,将这点点的雨滴听得清清楚楚,每一滴仿佛都滴入孤独的内心深处。”

  雨夜: “很有诗意。不过现在人们停止读诗了。他们会觉得你的这些话很酸。”

  寒夜灯火: “因为你先把我的名字很酸的阐述一通,我也是礼尚往来。”

  雨夜: “你这人说话总有道理,小心我不和你聊了。我是美女,我走了你的损失就大了。”

  寒夜灯火: “哪有美女自己主动暴露的,不信。”

  雨夜: “怎么样,我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多疑的心态。如果美女在谈话中躲躲藏藏,会遭到怀疑;大大方方的承认,别人反不信。我说出真话,以掩盖事实。”

  寒夜灯火: “厉害,真真假假,虚实难辨。正如朝鲜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没有核武器。其实也许真的没有,但越不承认外面就越不以为然。小日本聪明,却偏偏上当。”

  高林被说中,心中一惊,对方该不会认识? 试探地问: “何以晓得?”

  答道: “只有男人才会想起原子弹和朝鲜。”

  高林放了心,知道这是一种推测,而推测虽然合理,却并不必然。但就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又能如何呢。就让对方知道自己为北京漂泊着,为了一个对自己冷漠的女人而自作多情地忧伤着,烦恼着。高林闷得发慌,苦于找一个人倾诉。同事显然不行,网上是个好地方,秘密对于陌生人来说反不是秘密。高林这样想,就将心中的烦闷打在了电脑上,赶紧发出去,免得又要改变主意。刚才还将自己遮闭得严严的,现在又合盘托出。只在一个瞬间,一个一闪而过的意念,便可以将平日堆积起来的观念统统推翻,这足以证明人的不理智。

  他刚才发信息时的确没有多想,现在感到有点后悔,这在意料之中。他只有静静地盯着屏幕等待着,预想着对方的反应。但他又觉得这很无聊,自己只管倾诉,何必在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态度。他和雨夜只有到此为止了,从此在虚拟的世界中也不会相遇。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眼中的过客,包括你最亲密的人。但大部分人是另外的人来说都是“一闪而过的客”,如一个人眼中满大街走的人。雨夜也许连“一闪而过的客”都算不上。

  高林刚要下线,电脑上突然出现了雨夜的回答:“你的故事和烦恼虽然普通,却令我羡慕。因为至少有一个令你迷恋,令你忧伤和痛苦的人,你真正爱的人。我现在就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

  寒夜灯火答道:“我的惨境竟有人羡慕,我还是劝你继续过无聊生活吧。痛苦并不好玩。”

  雨夜:“你的教导,也许正确,但我却不想听。它来自于你的切身体会。钱钟书写《围城》,但结婚的人并不见少。即使婚姻是一座围城,但人们也愿意亲自验证。悲剧总是就是这样一遍一遍的被人重复。即使我的选择是错的,但也让我亲自得出结论。以我的感觉,人害怕无聊甚于害怕痛苦。这有些荒谬,却是事实。”

  高林看到荒谬这两个字,心中一惊,似惊醒了自己心中一个朦胧的意识,问道:“你是哪方圣人,竟敢说生活是荒谬的?”

  雨夜答道:“哈哈,生活中到处都是荒谬的事。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来自一个小乡村,来到北京的一个小山角里落脚,现在正为一个叫彭敏的女孩儿而忧伤?这是你能够想象的到和能够把握的吗?你也不会想到今夜我们会聊这么久。一切的发生都是没有道理的,充满了偶然。这难道不是荒唐?”

  高林道:“人活着,就是走在陌生的路上,但有时会遇到叉路口,人在这个时候可以选择自己要走哪条路。一路上的景色总是陌生的,比如我来到了北京,遇到了彭敏,今晚和你一起聊天。但不能因为无法预见这些事就说一切是荒谬的。按照你的逻辑,似乎每件事的发生都得解释的清清楚楚,人的未来可以一揽无余,最好从一生下来就要以确定他这辈子该怎么活,你不觉得这也很荒谬吗?”

  雨夜道:“你说到人有时可以选择道路,但也是一种盲目和未知的选择。反正生活是荒唐的,荒谬的。”

  高林回复道:“你是个女人。”

  雨夜:“为什么?”

  深夜灯火:“男的在理屈辞穷时会选择沉默,最多诡辩几句;女人则会强辞夺理,说一些 ‘反正如此,就是这样’ 的话。有时急了,会又抓又挠。不过我们是电脑聊天,因此不必担心,除非你会施魔法,能把手从电脑上伸过来。”

  雨夜:“我不会魔法,我叫王韦,杂志编辑,也在北京。认识你很高兴。”

  高林本来作好了被痛骂的准备。这样平和的回答反而让他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对答,慌乱中竟也将自己的真名告诉了对方。

  从此,高林便认识了王韦。两人常常有网上相遇,已混得很熟了。他得知王韦在跟随姥姥在农村长大,上学后便随父母进了城。父母都是煤炭局职工,早早的为王韦办了煤炭中专特招的名额。王韦无法适应在煤炭中专的学习,想起一生就要和毫无兴趣的煤炭打交道,便心生绝望。后来她学习了文学的函授课程,几经努力又得到去南方某大学进修的机会,从此翻阅古今中外巨著,对古希腊戏剧尤其着迷,但报考这个专业的研究生时却落榜了,原因很简单,她所报考的导师早已内定了名额。王韦还告诉高林,她来京一年,孤身一人。也和高林一样,时时感到未来的渺茫和人生的不定,以及随之而来的茫然和恐惧。他可以如痴如醉的沉浸在古希腊的戏剧世界里,但回到现实,却感到自己什么都不会。许多人来到这个世界根本是一个错误。

  一次,高林问王韦是否喜欢北京。王韦说对一个地方的感情取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人和事,如同回忆过去的岁月不是回忆岁月本身,而是回忆过去岁月中发生的事和遇到的人。她在北京还没有做值得铭记的事,更没有遇到让她快乐让她忧伤的人。面对城市的灯光,林立的高楼和那永远都不会停歇的人和车,她茫然而不知所措。但她喜欢茫然与迷惑的感觉,如同古希腊中的悲剧中的英雄。这一点,已足以让她记住北京。

  王韦问高林的感觉。高林说他对这个城市又爱又恨。城市的灯火让他迷失,也令他沉醉;城市拼命的排斥他,又千方百计的引诱他;居民楼里发出的光让他感到温暖和希望,只是他还走在清冷的大街上;他为相遇彭敏而高兴,又由于她的冷漠而痛苦。也许只有这种交织着爱恨的地方,最令人难忘。

  一天晚上,王韦与高林又在网上相遇,王问既然认识这么久了,何不出来见一见。高林说怕“见光死”。王则断定这是因为彭敏对他太冷漠,就害怕和陌生女孩见面。高林感到被王韦隐隐说中,但嘴硬说岂有此理,当下决定就这周末见。

  王韦说她住南二环,离天坛不远,两人可以在天坛东门碰头。高林忙叫苦不迭,说自己在西北山区呢,虽然那个地方仍被称作海淀。王韦说男生应当照顾女生,他也可以顺便到天坛一游,并问:“到过天坛吗?”高林被问住了,只得同意。

  周六,高林起了大早,换乘了四辆车,途经两次塞车,不到十一点,找到天坛东门。他在车上时已将自己的穿的衣服和鞋子以及头发的款式用手机短信传给王韦。他指望着王韦也能提供此类信息,却没有收到回信。此时他问清了这确是天坛的东门,刚要给王韦打电话,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戴黑色镜框眼镜,脸有些苍白的女孩在朝自己笑。脸色苍白让人觉得她深居简出,不见阳光;黑色眼镜使人怀疑她学识渊博,深不可测。高林听说判断一个人美不美,第一印象最为准确。在他眼中,王韦长得并不丑。

  两人在网上相互攻击,毫无顾忌,猛然见面,却客气得拘谨,相互确认身份,又互道问候后,竟不知从何说起。网络的世界并不同于真实。两人竟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王韦苍白的脸上竟泛起红潮,眼睛藏在眼色的镜框后面一直观察地面。最后,高林问周围有没有麦当劳或肯德基,说可以坐下聊一聊。他一路坐车,此时正急着找厕所。

  两人找座位坐好,高林买了饮料。气氛缓和多了。王韦开口道:“刚才站在外面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一直就那么站下去。”

  高林说他想像那样站下去,什么事都不做,但那是不可能的。

  两人聊了很多话题,但都很小心地避免一些实际的生活问题,如两人的收入。两人都有着莫名的担忧,但高林也许更多的出于物质上的考虑—高林不知自己何时挣够钱买到房子;王韦的几乎全部来自精神世界—人生的悲苦与悲天悯人。两人不知不觉又谈到世界的荒诞,这次,高林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说他非常推崇“生活是一场闹剧”这句话。这是美国上院议长在上院准备表决是否因性丑闻弹劾克林顿时说的一句说。在这场沸沸扬扬的事件中,每个人都来凑热闹,整个国家上演了一场闹剧。人生正如这样一场闹剧,有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生活捉弄人们,有时是悲剧,有时是喜剧;人们反过来捉弄生活时,却总是幽默。

  王韦表示有同感,但生活还有另一种荒诞,就是单个的人与社会的冲突。她说中国有“竹林七贤”,其言辞行为因与社会风潮格格不入而不为人理解。整个社会似乎是一张无形的巨网,网住了所有的人。它使得人人都屈从于它的要求,它“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它的道德观念。而人们表现出“怪异”,立刻会受到惩罚。加谬的小说《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便是这样一个“怪异”人。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没有落泪,在葬礼的第二天他便和女友一起看滑稽电影和作爱;对公司老板给他到巴黎大展鸿图的机会漠不关心;和“道德上值得怀疑的人”交往;仅仅因阳光刺眼不小心杀死一个阿拉伯人…法官指控他“怀着杀人犯的心理埋葬了一位母亲。”,最后被陪审团判处死刑。而他只在在做他认为“自然而然”的事。他深爱自己的母亲,但并不因此必须在要葬礼上流泪,也不妨碍第二天他和女友做的一些事;“道德上值得怀疑”的邻居请他写一封信,他看不出有拒绝的理由,就写了,这些不符“常理”的举动,都成为指控他故意杀人的有力证据。于是加谬才说“在这个社会,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这正是这个社会的荒诞之处。

  高林受到启发,说自己很久就有一个观点,每一个人都活在一条锁链里,不同的人背负着不同的锁链。这条锁链不时的逼迫你,勒紧你。高林谈到自己儿时的很多玩伴大多初中毕业便回家务农,心安理得的种几亩田地,养家糊口。这一切对他们来说似乎自然而然,天经地义。自己这样认为,别人也这样认为,这是一条生活的锁链。但那些通过考大学走出来的人,高林拿自己来比方,倘若回归那样的生活,则不能令人容忍。不仅遭别人耻笑,自己也会耻笑自己,因为他们拥有了不同的人生锁链:他们一定要离开农村,在城市立足,拥有体面的工作…没有人会笑话老人的步履蹒跚,但年轻人蹒跚的步履则会被人笑话;穷人不会因为自己简陋的衣着有什么不自在,贵妇们却要因为自己的珠宝首饰被另一个贵妇比下去而郁郁不快;位高权重的大臣因失势而悲伤,国王会因亡国而耻辱…每个人都为自己认定一条锁链,以便时时让它给自己带来快乐和痛苦。乞丐和国王的生活有天壤之别,但却都有不可摆脱的锁链,国王的也许由纯金铸成,上面镶有闪耀的宝石和名贵的玛瑙,但并不会比乞丐的破铜烂铁的锁链更轻。

  王韦说生活的确很荒诞,但洞明世事,认识到“荒诞”的存在,就是一种快乐,如同修行的人突然悟出了佛法的真谛,那是一种心灵彻悟的宗教体验。哪怕人在彻悟之后仍不得不荒诞地活下去。

  两人从肯德基出来,已是下午两点。两人从天坛出来,似乎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王韦说他大老远跑来,自己总要要请客,于是找了一家小小的湘菜馆。

  吃完饭走出饭馆,高林发现城市的天空已被灯火染上了下层薄薄的暗红色,街道两旁的路灯,街道中间行驶的车灯,悄悄地亮了。夜色不声不响地降临,人们也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汽车站拥塞的路面上开始变得不安。高林后悔吃这顿饭,自己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家,但也许可以看一看北京的夜景,心中又稍感安慰。

  王韦要坚持送高林到汽车站。身边有美女陪着一同走在这城市的灯光中,在别人的眼里也许是一种幸福。但高林更愿意孤独地走,似乎刻意在闪烁的灯火和晃动的人影们寻找那种孤独的感觉,仿佛心中已有一丝忧伤,就索性让自己在陌生和迷离的城市里忧伤得痛痛快快,如同经历一场大雨,既然已经淋湿了,就湿得彻彻底底。

  两人在匆匆的人流中慢着步子,不约而同地沉默。汽车站到了,汽车排着队一辆辆驶进,又一辆辆驶出。等车极容易等什么车什么车不来。高林在焦急中等来了自己要坐的车,人群慌乱得如同逃难的队伍,高林夹在涌动的人潮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移,索性不用力了。他想回头和王韦说声再见,至少应该笑一笑。然而他被挤上了车,费力地低头从车窗向外望,没有发现王韦,王韦淹没在人群中。车子驶出站台,驶向城市的深处,灯光的深处…

  车子载着高林,在巨大的城市的中心穿行,车窗外似乎都是晃动着的人和车和灯的影子,无尽的黑暗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城市,将它淹没,将它吞没…城市的灯火却让这夜变得稀薄,变得破碎,变得只能容身在角落里,容身在古老的墙根下;高层楼顶的强力探照灯在城市的夜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口子,像一把的长剑,刺向寂寞深邃的星空,星光之下,便是巨大而喧闹的北京。这迷幻的都市!

  然而高林并没有注意到城市的灯火与喧嚷,高林挤在车上,几乎透不过气。他只在兴奋地想这一天发生的事。王韦似乎和他同属一种人,对生活的感触很敏感,容易触景生情,一个小小的细节也许能让她想得很远很深。他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两人似乎都在现实中奔忙着,却又本能地与现实保持着距离,却又时时地为自己构筑脱离现实的精神世界。保持距离似乎有助于冷静观察,而虚幻的主观世界又容易模糊人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王韦的那双眼睛,藏在黑色的镜框后面,却从这黑暗的夜,从这城市的深处盯着自己,似乎有一些说不出的话。高林的心中一阵慌乱,他警告自己不要多想,他们只是初次见面。他不相信在这个充满物欲的都市里会有一见钟情的发生,也许只有他这样的笨蛋,才会第一眼就迷上了彭敏。他和王韦还是作朋友吧。两个对生活都很茫然的人,加在一起只会更加茫然。他也许要找一个给他以信念,让他感到踏实的女人…如彭敏。

  高林一路换车,赶到灯光稀薄的北五环,已是夜里十点。他下了车,来到能将他带到家门口的车。昏黄的路灯静立在车马稀落的路的两边,让人感到深秋之夜的清冷。一两个晚归的人如落单的孤雁,正焦急地等待着回家的车。也许每个人在北京巨大的臂弯里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也许是暂时的栖息之所,也许是永久的温暖之家。

  高林望着公车车驶来的路口,每个等待的人都像他这样望着。

  此时已经很晚了,他不知还能否等得到。希望与失望同时在他的心中翻腾着,他拿不准,心乱如麻。就这样等下去,不去想,将自己交给运气。等车的处境,正如人生的尴尬。

  车子终于来了,然而车子上的人整个变成了一块石头,再没有让人挤上去的弹性。高林还在发呆,和他一起等车的人已拼命地往上挤。高林还在思考着是否还能挤得上去,车门已经关上,将他独自留在这寂寞的灯火中。

  高林的心中一阵悔恨,也许只是一念之差,自己错过了最后一班车。他竟想着以前做的一些错事,有多少是因为一念之差造成的。许多重大的后果,也许正决定于那个短暂的瞬间。

  好在一切似乎都有补救的办法,找一辆黑出租,不至露宿街头。然而露宿街头,不也是一种选择?即使最坏的选择,也会被无奈的人接受。

  高林正和司机谈价钱,又一辆能将自己带回家的公交车像变戏法似的出现的路口。他的心中一阵喜悦,同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谁能预测生活中会发生什么呢。悲观的高林的生活中竟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如同今晚的公交车。

  高林上了车,竟找到了座位。车子载着他,行驶在小山脚下的路上。他这时才感到黑夜的巨大无边。黑夜铺天卷地,小山脚下的灯光像茫茫暗黑之海中小小的珊瑚礁,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便是装典这夜的深沉无语和博大无边…车子在行驶,行驶在路的灯光里;又像是静止,静止在深沉无边的夜。

  高林坐在车上,思想如同这暗夜一样静止着,如同这昏暗不明的车箱,人们黑色的影子稀疏地散在车座位上。车窗外,是被这夜吞没了的单调而似乎没有尽头的路…高林突然希望这车子能够像这样永远地行驶着,自己坐在上面,不用以前发生什么,也不担心以后发生什么。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呆呆地这样坐着,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没有痛苦,也谈不上快乐,就像是一切都凝固了,凝固成这无尽的黑暗…

  他突然觉得这是自己为自己强加的麻醉。要作到这样永久的麻醉,其实并不难,死亡。他的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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